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然而这一次,当他趿着脚后跟露出半截的棉质拖鞋缓步从母亲卧室经过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虚掩的门缝里透出一丝淡白的光圈,洇染在脚边,开出一朵凛冽的水仙。家明顺势将另外一只手疏疏地搁在暗红色的窄窄的门框上,下巴抵在手臂上,安静地看着母亲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搬出来又嘀嘀咕咕地放了进去。
生平第一次,他可以以一种深情宽容的姿态来凝望着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母亲毕竟是老了一点,她弯下腰拾掇着家明的衬衫衣袜的时候明显是有一些吃力。
她恍惚觉得有一道凛冽却坚毅的暗影压在她的背上,那是儿子的温度。家明犹记得那一次和隔壁家的小妹妹躲迷藏的时候,他玩得疯了累了,四仰八叉地就躺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是在母亲温暖的背上,他记得以前的每一次从睡梦中惊醒都是伏在老管家苏爷爷的背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从熨烫的笔挺的中山装上丝丝缕缕的飘过来,苏爷爷是祖父曾经生死之交的战友,那件立领挺括的深灰色中山装是祖父遗留给忠诚的老管家的,家明一直都记得那是祖父生前最爱的一件衣服,尽管洗得都有些发白,但确是祖父身上的沉稳慈祥的味道。然而这一次,他分明记得那是母亲身上的香水的淡雅的花露水的味道。
月亮像一面银镜高高地悬在屋脊翘起的檐角上,他听到脚底下高跟鞋的细跟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啪嗒’‘啪嗒’地声音,母亲一定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冗长的会议,在家明的印象里,母亲永远留给他的都是一抹忙碌的身影。
他把头抵在门框上,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人,她回转过身子,讶异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喜,她笑着说,“你这孩子,进门也不敲一声,别在家里就坏了规矩。”贵妇人是在竭尽全力地培养儿子英国男人的绅士风度。
家明很少进过父母的卧室,每次经过都像是一场陌生的旅游。父亲不在,家明忽然朝里面迈了几步,迤逦曳地的柔滑蚕丝的墨绿色绒球在脚背上凉丝丝地刮过来又刮过去,他看着母亲梳妆台上的乌木相框里夹着的两寸来宽微微泛黄的全家福,微笑着说道,“爸呢?还没回来?”
母亲没有抬头,而是继续将叠得整齐的衣衫放进行李箱里,似乎有些不悦地说道,“除了开会他还会做什么?你说说,儿子明天下午的飞机就要飞英国了,他还非得明天一大早就要飞去墨尔本,反正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他是不管也不问,不说了,一说起他我就气得不行,儿子,快来扶妈一把,我这老腰哟,就是怀你的时候……”
母亲一唠叨起来就是没完没了,家明的嘴角忽然擎动了一下,弯成了好看的弧度。母亲在公司里一向都是以精明能干威严强悍的女强人的形象示与下属,但在家里,却也不过是个会为了家长里短唠叨抱怨丢三落四的小女人。
家明背靠着窗台,顺势将两只手搁在落地玻璃边框镶嵌的白色扣环上,一下一下地上下扳动着。母亲忙碌的侧脸反映在绿色玻璃窗里,像镜子里的浮花,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家明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将整个人都陷入到茫茫的黑夜里,忽然开口说道,“妈,是非去不可吗?”
他小心翼翼地以试探的口吻来揣摩着母亲接下来的反应。
果不出其所然,贵妇人拿着白色衬衫的手蓦地停在了半空,随即暗淡地垂了下去,像玻璃匣子里的一只风干了的蝴蝶,怆然坠落。
家明的心凉了一截,却仍然固执地想从母亲那里寻求到可以妥协商议的余地。
贵妇人弯着腰没有做声,而是将手里的白色衬衫揉成了一团,像暗夜里一朵开败了的百合。贵妇人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带着一丝坚定和犹豫反问道,“家明,你以为妈所做的一切都是害你的吗?妈知道国内不是没有可以培养出高端管理人才的名牌大学,可你的高考分数毕竟是差了那么一大截,就算是复读一年,你确定你就能胜券在握?如今我们阮氏企业早已不复你爷爷在世时的光彩,在公司管理方面,你爸更是力不从心,时常是顾东不顾西,商场如战场,多少人虎视眈眈地巴不得我们家公司立马倒闭,儿子,你还小,很多事情妈妈都比你想得多看得远,如果你现在不努力一把,将来等到我和你爸都老了,管不动了,担子还是要落到你的肩上,阮氏企业是你爷爷拼了半辈子的心血才打下来的江山,决不能在我们的手上就给毁了,儿子,你能明白妈妈的这一番苦心吗?”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声音也渐渐变得沙哑起来,而那只捏在手里的皱巴巴的白蝴蝶似乎也感觉到了疼,垂下了灰白蜷曲的狭长触角。
家明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还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对于整个阮氏企业来说,家明一直都知道在管理方面,母亲比父亲付出的心血远远要多得多,她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在自己的臂弯里,就像曾经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家明一样,它可以理解母亲的这种良苦用心,可是人生的路,终究是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他希望的是母亲可以放手让他自己去拼搏。
水晶玻璃杯在他手里滴溜溜地转着,一道光,两道光,刮在白粉墙上,他安静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那些摇曳的斑驳的光影就像花影一样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滑过,冰冰的,凉凉的。
拒绝去英国读书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想到了亦绾,拿起手机按下拨号键的手终于还是停顿了下来,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的卧室传来轻微的吵声,一开始还是极力压低声音的争执,但后来争执变成了低吼,忽然“豁朗”一声是杯子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母亲和父亲很少会吵架,而这一次晚归的父亲却大动肝火地和母亲发了一通脾气。
睡在另一侧卧室的奶奶也被这激烈的吵闹声给吵醒了,老人家或许是护子心切,拄着一根金拐杖就敲开了儿媳妇卧室的门。
父亲的醉意醺醺和奶奶对儿子的偏袒注定了这是一个不可能平静的夜,老太太本来就不乐意儿媳妇自作主张把宝贝孙子送到什么英国去读书,心里也是窝着一团火,只是不好说什么,这一次可能是语气说重了些,婆媳关系本来就是微妙的,贵妇人一气之下竟然差点喘得没有缓过来一口气。
幸好是及时送到医院里才脱离了危险,家明打来电话的时候亦绾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但家明最后却说了一句,“亦绾,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愿如此吧!亦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入学高一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在一场有惊无险的叹气声中结束了。
不过自从那天晚上让爸爸嘴里的天之骄子睡了一夜的地铺之后,亦绾还是给老爸狠狠地责骂了一通。亦萱在一旁鬼灵精似地吐了吐舌头,不过还好,亦萱没有把姐姐那天夜里划船去迷雾山林找阮家明的事情给抖落出来,要不然亦绾不脱层皮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忽然想到一句歌词,“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不知为什么,停在了这里,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酸溜溜的滋味吧,时光总是这样的不解风情,可我们仍然相信爱情,仍然相信生命里总有一个人会爱我们如生命,是我们人生旅途中的一根温暖的琴弦。
第25章 在玻璃窗上呵出你美丽的名字
高中入学报名的那一天亦绾是一个人背着大大的行李箱在拥挤的火车上哐啷哐啷地驶向了a市一中的大门;虽然老爸老妈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个不停,老爸说钱要记得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又不放心地翻检了一遍又一遍,老妈则是一脸担忧地怕天气突然转凉的话;亦绾的衣服带得够不够;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把被子蹬到地上而贪凉了。
因为这毕竟是亦绾第一次出远门;虽然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但亦绾还是执意要一个人去打理自己以后的高中生涯,但谁也不会知道她心里还揣着一个小小的心思。
菲菲早在上个星期就回了a市她自己的家;就在亦绾整理行李的那天晚上,菲菲忽然打来电话兴奋地说,“亦绾,你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亦绾满腹狐疑地笑着说道,“瞧你兴奋成这样,难道是温特莱斯。米勒那小子?”
菲菲在电话那端“噗哧”一声大笑了起来,笑得简直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她笑咯咯地说道,“切,米帅早已不是我男神,我现在是和林正宇在一起,是林正宇。”就在菲菲说话的瞬间,一朵朵绚烂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燃了起来,她怕亦绾没有听清,特意又强调了一遍,虽然声音是呼哧呼哧的,但亦绾可以感觉到菲菲的快乐是发自肺腑的最真切的幸福。
亦绾虽然是有一丝诧异,但想想也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除了林正宇,恐怕也没有谁的到来可以让菲菲的这种快乐传染给每一个人。
林正宇是提前一天来的a市一中,因为学费紧缺的问题,林正宇不得不低一截头颅向曾经利用各种手段夺了一大部分父亲死亡赔偿金的大伯索求自己应得的那部分。
无独有偶,林正宇的大伯在a市闹区买的那一栋房子正好与菲菲家在同一个小区。
当时菲菲正和弟弟徐晟屿从超市里拎着一大袋子零食往家的方向走,而林正宇刚好是从大伯父家吃了闭门羹垂头丧气的往学校赶。
徐晟屿那小屁孩是一边拎着超市购物袋子,一边吧唧吧唧地啃着可比克薯片,吃完了薯片还不带劲,还把菲菲最爱的德芙巧克力也给一扫而空。菲菲气不打一处来,敢情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零用钱就用来孝敬你这个小屁孩的一张嘴了。两个人一路上都是打打闹闹的,不得消停。
徐晟屿跑得急,菲菲明显被落下了好大一截路。突然‘豁朗’一声,小屁孩的头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林正宇的胳膊上,那小屁孩眼看情况不对劲,赶紧溜之大吉,连撒落一地的零食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