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法国著名文艺批评家圣佩韦向世人吐露的他的生命真相。作家、艺术家的生命存在状态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圣佩韦对于自身生命存在状态的刻画其实也是作家、艺术家真实生命状态的写照。
在作家、艺术家那里,最文明与最原始的存在比邻,最精神化的灵魂与最感官化的肉体相交,最高处的理想与最低处的本能接壤。在艺术创造和艺术表现方式上,他们往往把理性分割开的不同形式的存在糅合在一起,用最文明的形式表现最原始的激情,用最感性的肉体生命活动来表现灵魂的真理,用最低处的活动来体现最高处的人生理想。
然而,由于生命活动本身存在着两种原始驱力,向上和向下的力,那原本互相毗邻的灵魂与肉体的一体存在,在这两种力的作用下被撕裂,被拉向两个极端,成了两种互相对立的存在。从作家、艺术家的生存形式上看,他们是这两种驱力造就的一种双向极化、互相矛盾、互相冲突、互相对立的生命存在。在他们身上,灵魂与肉体、精神与感官、理想与本能、原始与文明都存在于生命的两个方向相反的极限之位。他们既是精神的人,又是肉体的人,既是文明的人,也是原始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灵魂、肉体、精神、感觉、文明、原始都是他们生命体内存在的不同维度的组元。
作为文明人的一维,作家、艺术家创造性的新感觉无法与社会维护恒常性的常规感觉合拍。他们的感觉方式总是超前于大众,因而他们永远是新的感觉方式的先导;作为原始人的一维,他们总是人类天性、本能、原初冲动的维护者,生命的神圣性、尊严的捍卫者和自由的追求者。他们总是渴望回到人类生命的原始开端,回到本初的生命源泉。人类天性的自由与本能的自然常会脱离社会实用理性的轨道,无视维护秩序的社会道德和伦理,因此,捍卫人类自由天性和本能的作家、艺术家经常与按照实用理性法则运行的社会发生激烈的对峙与冲突。另一方面,他们尤为看重人的完整,对于灵魂和肉体同样热爱,执著于人性的两极,不放弃任何一方。灵魂与肉体置于对立的两极,朝着悖反的方向运行,他们时常生活在灵肉两向分裂的状态中,灵魂朝着天界灵境飞升,肉体牢牢地贴附着大地,他们的生命存在方式,是自我双向分裂的形式。
在神话世界里,有一种人面马身的生灵,她用失望的上半身扑向她伸长了手臂不能掠获的目的物,但她的后蹄用力蹬在地上,下半部壮健的马身,几乎要陷进污泥。我以为这种生灵的形象是作家、艺术家的绝妙画像,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了作家、艺术家的生命存在状态。在他们的心目中,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神圣的,灵魂神圣,肉体生命同样神圣。他们不像宗教的皈依者那样贬低肉体,把肉体生命的欲望看做是卑污罪恶的欲望,任意践踏生命的本能、健康的生机,剥夺肉体的快感与欢乐,而是赞美肉体生命的光芒,讴歌肉体生命激情的辉煌,并时刻准备听从原始生命力的召唤,投身于肉体生命的欢乐和天性欲求的力的舞蹈。
D。 H。 劳伦斯的作品几乎都是表现人类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伟大与神圣的作品,作家惠特曼更是直言肉体生命的光辉,毫不犹豫、毫无掩饰地写出《我歌颂带电的肉体》这种健康动人的诗篇,在诗篇中,惠特曼这样写道:
我歌颂带电的肉体,
我所喜爱的人们围绕着我,我也围绕着他们。
他们不让我离开,直到我与他们同去,响应着他们。
不让他们腐朽,并把他们满满的装上了灵魂。
……
肉体所做的事不是和灵魂所做的完全一样吗?
假使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呢?
男人或女人的肉体的美是难以形容的,肉体本身是难以形容的。
男性的肉体是完美的,女性的肉体也是完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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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最矛盾、最分裂的集合体(2)
外衣和帽子都掷在地上,做着爱与抵抗的拥抱,
上下地扭抱着,他们的头发披散着,遮盖了眼睛;
……
这是女性的身体,
从她的头顶到脚踵都放射着神圣的灵光,
它以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吸力,吸引着人,
我被它的气息牵引着,就像我只是一种无力的气体,除了它和我以外,一切都消失了。
书籍、艺术、宗教、时间,看得见的坚固的大地,及希望在天堂里得到的一切,或惧怕在地狱里遇见的一切,现在都消失了。狂热的纤维,不可控制的电流从其中发散出来,反应也是一样的不可控制。
头发、胸脯、臀部、大腿的弯曲,懒散低垂的两手全松开了,我自己的两手也松开了。
爱的低潮被高潮刺激着,爱的高潮被低潮刺激着,爱的血肉膨胀着,微妙的痛楚着,热爱的无限的澄澈的岩浆,微颤的爱胶,白色的狂热的液汁。
爱的新婚之夜,坚定而温柔地进入疲惫的曙晓,
波澜起伏直到了乐于顺从的白天,
消逝于依偎怀抱着的肉体甘美的白天。
这样的结胎——其后孩子从女人诞生出来,男人从女人诞生出来,
……
你们是肉体的大门,你们也是灵魂的大门。
这就是曾为很多人咒骂的诗篇中的一部分,但他们的咒骂并未能够阻挠这首《我歌颂带电的肉体》成为杰作。作家、艺术家并不像毫无灵性、理想、无知的唯物质主义者,并不是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嘲笑人类精神的空洞,一味沉醉于感觉和肉欲的狂欢之中,而是以同样的热情,来赞美灵魂的生命,虔诚地聆听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声,对响彻在精神苍穹的灵魂的神圣召唤发出回应,珍重心灵昭显的神圣启示,渴望着灵魂的迁升和登临天界灵境的狂喜。
然而,肉体不可能与灵魂一道振翼高飞,灵魂也不可能俯就肉体,与肉体一起沉降,它们各有各的轨道和行程,背道而驰,各执一极,而不愿放弃任何一方的作家、艺术家只有被双方分享、分割、撕裂。在自我分裂的状态中,在灵魂与肉体的冲突、矛盾之中度日。德国伟大的作家歌德在《浮士德》中曾诗意地描述过这种人面马身的存在状态:
啊!你只知道有一种的冲动,
另外的一种你便全无所知!
有两种精神居住在我们的心胸,
一个要同另一个分离!
一个沉溺在迷离的爱欲之中,
执拗地固执着这个尘世,
另一个猛烈地要离开凡尘,
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升。
唉,肉体的翅膀,
毕竟不易和精神的翅膀做伴。
作家、艺术家不可能使灵肉双方求得和解,也不可能放弃生命完整性的理想抛弃灵魂,或者抛弃肉体。在他们看来,灵魂的召唤与肉体的召唤的魅力同样不可抗拒。作为完整生命的保全者,作为自然生命的享用者,他们屈从于双方的魅力,变为一种双重自我、自相矛盾、自我冲突、自我对立的生灵。一方面,他们的精神栖居于神圣崇高的澄明之境;另一方面,他们的肉体却沉醉于尘世的爱欲的狂欢。一方面,他们渴望着灵魂的不朽;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会损害灵魂不朽的凡尘瞬间欢情。一方面,他们追求着自由和超脱;但另一方面,在现实世界里,他们也像世人一样,屈服于尘世欲望的诱惑,并不比其他人更具有抗拒能力,更超凡脱俗。
在世人中间,谁也没有作家、艺术家喜欢强调感情的纯洁和神圣,但谁也没有他们的感情中充满更多的不纯洁和卑俗的欲念,感情堕落的速度更快;谁也没有他们更喜欢谈论善意和爱心,但谁也没有他们更经常地对世界充满敌意,更频繁地伤害他们最亲密的人;谁也没有他们更善于歌颂坚贞不渝的永恒之爱,但谁也没有他们的爱情转移得更快,消失得更迅速;谁也没有他们更珍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的结合,但谁也没有他们更喜欢肉欲的欢乐,更喜欢无拘无束的放荡生活;谁也没有他们更喜欢谈论始终不移的信仰,但在现实世界里,谁也没有他们更缺乏恒常性,更善于变化,更像是永远处在更年期的神经症患者;谁也没有他们更热爱自由无羁、充实圆满的人生,但谁也没有他们更经常地陷入无常的旋涡,自囚于虚无的牢狱之中。
十二 最矛盾、最分裂的集合体(3)
德国大作家歌德,一生热爱女人,一生都在恋爱之中。他能爱,会爱,也有人爱,他把女人的位置举向天界,在《浮士德》中,最终上帝的地位也被他用圣母给取代了。
据他的传记作者说,歌德每次爱上一个女人,总是将感情全部投入,而他的爱总显得纯洁而又神圣。我不怀疑歌德对于爱所抱有的神圣观念和纯洁的感情,我始终相信他对于青年时代的夏绿蒂是一片真挚的痴情,从他的作品《少年维特之烦恼》中,人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的痴爱的纯洁与神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感情中没有肉体的欲念,在他所有的爱情经历中没有卑俗的念头。事实上,他的爱中往往有强烈的欲念色彩,虽然他在《浮士德》结尾处写道:“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但在现实中,具体的女人却给他以强烈的感官刺激,使他产生占有欲,使他不由自主地渴望肉体的欢乐,歌德曾写过表达他的强烈欲望的《关灯》诗:
这位可爱而热情的维特
是我自己试探性的化身,
让他去和我的姑娘
一道散步,
让她在谈话中血液沸腾,
接着就该由我来关灯。
……
这首诗见于艾米尔·路德维希所写的《歌德传》,由于诗写得越来越栩栩如生,作者觉得还是省略为好。据作者讲,这首诗是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不久写的,原是他的疯狂歌剧《小丑的婚礼》的组成部分,后来因感颇为不雅而从剧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