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姗的父母再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怀孕。她大着肚子,脸貌像一颗大红苹果那样红扑扑的。他们此行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请乡镇派出所的户籍管理人员吃了一餐饭,送了四百元的红包,为她换回了一个崭新的户口本。
虽然姓罗的舅舅想为她取名为罗红霞,但是父亲最后一次享用了命名权,再次为她起了一个带着外国文艺特色的名字:罗拉。
五个月后,妈妈死在医院的生产房中。难产。母子二人齐齐丧命。父亲苏锐颓然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几天之后,他的头发全白了。
黯然*地生活过了一年多。苏锐才遇到他的救赎。一个强悍的女人给予他照顾,并成功的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可以接续他苏家的香火,但她也禁止他再去探望罗拉。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0)
等上到高中,那个始终对她不冷不热,态度一般的远房舅舅也死去了。她就成了留宿生。父亲为远房舅舅送葬之后,最后一次来学校看她,给了她一笔钱,帮她存在银行里,是为她将来上大学准备的。
在银行里办完手续,父亲又一次请她吃饭,在校外挤挤嚷嚷的小餐馆里,父亲眼睛望着窗外,告诉罗拉,他要调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
苏锐似乎忘记了几年前她已经改名的事实,对她说:“苏姗,请原谅爸爸。”罗拉一声不响,突然,她站起来,跑了出去。
真正属于罗拉的人生回忆是从照相机开始的。有段时间她有种错觉,以为她的一生主要由三件事物构成:莱卡M6,黑白胶卷和暗房。
在她还是个忧郁女中学生时,她遇到了梁晓智,她的中学地理教师。
梁晓智的模样如今已然模糊。
她尚能模糊地记得的只有他拿着地图,照相机,带着一幅黑框眼镜的样子。最终,地图、相机、黑框眼镜最终取代了他的脸。
在一堂地理课上,当他讲课到兴致盎然时,他拿出一叠照片,来讲解一些名胜古迹。那是他走南闯北,对各地风景的拍照。
照片在学生们的手中流转、传看,到达她的手中时,照片上已经沾了不少脏污的指纹。但她还是被照片上形形色色的风景,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内心一下子变大了,她的心莫名的跳起来,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那4×6的相片上,正在欣赏那些风景。直到其他同学从她的手中把照片抢走,她的视线落空了,只好转移到讲台上。在那里,个头本来瘦弱的地理老师,似乎一瞬间高大起来了。
她开始频频出入于地理老师的单身宿舍。她总是坐在窗前的一张桌子前,由地理老师向她传授一些有关相机的使用法则。地理老师有一架海鸥牌相机,还有一架珠江牌的照相机,机体是皮革与闪亮的金属所制成。这一切都是令她如此着迷。
她的第一张作品,是站在窗前,第一次透过窗户,拍摄了窗外楼下那一望无垠的玉米田。当她兴奋地把相机从眼睛前移开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抚摸到了自己的身体。那是地理老师的手,她扭动了一下,最终没有抗拒,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等价交换。
也正是在暗房之中。他们互相全身哆嗦着得到了对方。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一团模糊的光中,仿佛有电流在狭小的空间中四处流走。每次激情褪去地理老师就开始讲述一些关于他所教授的课程,地理,自然风光、民俗民情……他将他所游历过的所有地方绘声绘色地讲给罗拉听,有时,他还会“哗”的一声,打开一张张地图,向她描绘那些抽象线条之上的美景。
她循着他的讲述而浮想翩翩,她幻想自己是地理老师的化身,四处游历,以照相机为眼睛,将很多地状差异很大的景观,都凝固、提炼到照片之上。期望它们能够成为永恒。
高考结束,她宣布将与地理老师分手。他哭了,趴在他们刚刚还躺过的床上,然后昏昏睡去。在那个夜晚,月光透过窗户的夜晚,罗拉第一次举起相机,将一个*男人的形象拍摄下来,一个忧郁的、脆弱的男人,往左边蜷缩着身体。
她又拍摄了他的一张脸部特写当作永久的纪念:地理老师的黑框眼睛之下,毛茸茸的眼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Ⅵ 滤色
她没有考上大学,这让很多对她的聪明持以厚望的人扼腕叹息。但她的灵魂深处溢满微妙的亢奋:她终于可以实施在心底筹化已久的旅行计划。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1)
父亲为她预留的大学学费,成了她未来三年游历世界的费用。她从地理老师那里带走的一张全国地图,作为她初涉人世的指南,引导着她开始了漫长的游历之旅。
她先去了大海。她喜欢海鸥在头顶飞来飞去,桅杆、帆船、汽笛声,她站在海边,向天空宣布:我要走遍世界!
在完成对大海的膜拜之后,为了预防麻烦,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戴得很低的帽子,太阳镜,还穿着男式衬衣、牛仔裤、帆布鞋。
她就以这样的造型,频频出没于那些地理老师曾经说过的或未说过的名胜景点。但她收获的永远是嘈杂的人群,审美落差极大的景点、票贩子以及妄想偷蒙拐骗的人。那些死板的景观使她很快对这些景物丧失了兴趣。
于是,她开始对旅途中遇到的人感兴趣。每个景点上,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独来独往的人,喜欢攀爬到雕像上伸出V型指型的人,丢失了钱包哭泣的人,迷路的人,携手偷情的婚外恋人……她像隐藏在人群中的间谍,在别人的镜头一律对准景点时,她对准那一张张迥异的面孔,然后快速地按下快门。
照片上那些面目不清,来去无踪迹的人,恰如森林中的动物,曾出没于与她相遇的瞬间,其后便杳无踪迹。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的第一段摄影时期,命名为动物时期。
她的兴趣悄悄地转向她人生中的第二个摄影阶段,她后来将之命名为植物时期,或者说是静物时期。因为她总能在长相完全不一样的人脸上,发现同样一些表情。七情六欲,一个词汇的涵义就能包罗一切。每个人的表情最后也不过是那么几种,欢喜、悲伤、木然……
她开始拍摄一些平凡的东西,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朵云,一幢孤伶伶的房屋,一棵树,石丛中的一株小花……
她开始有意识的避开那些出现在旅行手册上的地名,而转为像一个幽灵一样出没于荒无人烟的地带,新疆沙漠的边缘,西藏的一些地区。
走在那样一些空无人烟的地方,她的内心特别安静,有时候一连几天她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天地间。那无边的空寂,无关悲伤,也无关幸福。
相对所谓的“动物”而言,她最喜欢拍摄植物。花冠、树脉、树的年轮、根茎,那是一个植物宝库,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物。于是有那么半年的时间,她像一个19世纪的探险家一样,手电、绳床、指南针、帐篷……带着全副武装频繁出入于一些原始森林的边缘。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迷恋上了显微拍摄,在照相机的镜头上套上高倍显微放大镜,针对蕊、蚂蚁、树叶的纹路进行放大的摄影,那里充满了肉眼所无法观看的奇迹。
她恍惚之间如同坠入到一个迷宫里,在大自然里,每一小块的生命都是可贵的,而且放大的倍数越大,引出的细节也越多,完美无暇地构成了一个宇宙,像永无止境的连环套。
那段时间,哪怕是一个朋友伸出手来想要与她握手,她的第一反应也是那个人的手的指纹里,将在显微镜下呈现出什么样的纹路以及那纹路里潜藏的污渍。
她感觉自身与世界隔绝了。
在她与那些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共同度过的那些夜晚里,她尝试用相机拍摄下来那些男人的身体,以便证明这一切确实存在过。身体不可能永远的记下他们给她留下的感觉,但是照相机,却总能忠诚不二的将他们的身体特征精准留存。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2)
显微、放大……在这样的过程中,她渐渐变了,沉默寡言,似乎累积、沾染和汲取了那些植物的习性……
有一天晚上,露宿于森林中的她,突然惊醒,月光从头顶的树叶间隙间照下来,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后来她止不住悲凉地想,如果她死在这里,是不是也永远无人知道?她心中一凛,对自己说:没错,你就是一个幽灵。自从童年时期从五层楼上摔下来,那个叫作苏姗的女孩就已经死去。而罗拉,只不过是一个幽灵在活着。
后来她时常会不经意间就想到那个夜晚的月光下她给自己的身份下的一个定义:幽灵。从此她可以明正言顺的暗示自己,她的所有困惑是因为她过的幽灵的一生,幽灵的生活,是虚无而非真实的一生。
一年之后,她再次厌弃了这种生活。
虽然她的生活驳杂不堪,但是她一直庆幸的,她的性情里有一把厌弃之刃。
这一次,她回到了离家几年的那个城镇,带着相册里的三十多个男人的*照片。这数字令她惊讶。
她以为自己是想回去探访一下自己的初恋,那个戴黑框眼镜,总是夹着地图去上课的地理老师。但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罗拉站在校园的一棵香樟树后面窥伺到他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地理老师梁晓智长胖了,脑袋似乎也秃了一些,油光闪闪,他腋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夹着地图,而是不断地把手指间所夹的烟蒂,放到留着乱蓬蓬胡子的嘴上,随即,一团烟雾从口出喷出,遮蔽了他的脸。
“他结婚了,都快来不及了,刚由别人介绍一个对象,就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兴高采烈地对她说。
她忽然知道自己想追寻什么了。她所追寻的并非地理老师,而是那个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时季,将一把雨伞塞给她,让她冒昧的学习空军跳伞的人。那对几乎和她同时诞生的孪生兄弟。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