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舞着,一边轻声吟道:“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若欲极刚必力极柔,刚柔相济,峨嵋之本传也。”
“故与敌交手,未发手时,宜松柔灵活,不用一丝一毫之强劲,即松肩沉肘,虚领顶劲,外松内聚,飘然轻灵,若即若离,若假若真,寓随时变化之机而以意示形。”
我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一个人舞剑。
我第一次那么用心地记别人说的话。
我想把卿卿师姐舞剑的样子和那低声轻语刻进脑子里,永远也不要忘记。
我想我不会忘记,女子执一根如越女剑般纤细的竹棒时,周围是被剑气划过而在空中盘旋飘扬的碧绿色竹叶,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专注,身形是那样的流畅,剑气是那样的凌厉,她曾经是那样日以继夜毫不间断地练习这套剑法。她的梦想又是怎样的年轻而张扬。
不知何时,李卿卿已经舞完站定,微风吹过她柔柔的发丝拂过脸颊,她的眉眼是那样的愉悦,我从来不知道,舞剑,也是那么一件愉快的事。
四周看呆了的孩童与少年们静默了好久,然后猛地潮水般围了上来,兴奋地喧闹着,拽着李卿卿的裙摆,仰着稚嫩的小脸,是渴求也是憧憬。
而我在一旁,早已不知所措。
然后,一切就如那年我刚入峨嵋一样。卿卿师姐在前面示范着挥剑的基本动作,而后头的孩子们举着竹棒努力地学习着,勤奋而认真地一划一横地重复。而卿卿师姐走过去,为每一个人纠正动作,脸上,始终不变是淡淡的笑意。
……
“卿卿师姐……原来,你,过得很好……”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刚刚指导完孩子们的李卿卿静静走到自己身旁,一脸淡定从容的微笑。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笑容与师父的,隐隐有着相同的神韵。
林中,微风,竹叶潇潇而下,尽数归于尘土。
“不必叫我师姐,我已不是峨嵋之人。若是不介意,唤我声姐姐罢。敏君。”
李卿卿笑着道,轻轻抬手将鬓边飞散的发丝挽至耳后,动作说不出的美好自然。半年未见,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仅仅这撩发的动作,我就忍不住看呆了眼。
峨眉山上的岁月既是清苦亦是孤寂,几乎所有峨嵋女弟子都是安静而不谙人世,而那是一种沉静中带着些微的天真,是男人不可抗拒的生物。
而,这也仅仅只是一个曼妙少女,即使再如何的风姿绰约,依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同样,比起前世读高中时那些天天捏着个小镜子躲在暗处挤青春豆的女同学,就算她们的身材已经发育得不错,在校外时可以毫不犹豫地穿上一些让男生们瞪大眼睛的青春装束,但是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相比,她们却少了一种经过时光沉淀后的优雅与风姿。那是一种女人集合了阅历,美丽,自信,再用丰富的知识搭配,用时间为作料,精心调配出来的最完美气质。
这样的女人,才真正了解了女人的含意,懂得了气定神闲,懂得了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懂得了如何使自己心情愉快,同时也拥有了享受人生的独特的妙法。不需要矫揉造作,也不需要搔首弄姿,自然而然地,就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味。
我失神了片刻,才叹息一声,道:“你方才舞的峨嵋剑法与剑法口诀,都是为了讲给我听的吧……”
李卿卿淡然一笑:“便当作我这个师姐为你上的最后一课罢。”
即使知道此行可能无果,但我依然瞪大了眼睛,道:“师姐,你……你为何不回峨嵋?”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为何要回?”
“可、可是……”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得不甘地道:“可是师姐你……明明是那样地想去闯荡江湖啊!你又如何甘心安身立命于这个小山村……”
“曾经是这样没错的,敏君。”李卿卿抬眼,望着纷纷飒飒的竹叶飘零,轻声道:“曾经,我想做一个快意江湖的女侠,在我生命的二十二岁之前,我一直坚定不移着我这个理想。但是在某些事之后,我才明白……我那所谓的梦想,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听那些江湖故事听得太多了……仅此而已。”
“……”我沉默了,我能听懂卿卿师姐想要表达的意思。
李卿卿看着我有些黯淡的神色,笑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梦想,有些是年少无知的狂妄,有些是不涉人世的莽撞,有些人怀揣着年轻的梦想闯荡,但可能在最后才发现,这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战场……而我,不过幸运了些。”
“我曾经渴望江湖,但现在想起来,自己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这个江湖,或在这个江湖上生存下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面对鲜血屠戮,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面对人心险恶,正如我不知道江湖这条路是否适合自己一样。”
缄默了许久,我有些怆然,轻声道:“师姐你……是否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战场?”
李卿卿点了点头,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她的目光望向空地上练剑的那些孩子,他们练习那枯燥的基本动作时却格外认真,我敢肯定,即使是自认为勤勉的我看到了他们的劈砍动作,也会自愧不如。
“你在教他们剑法?”
古代门户观念极重,峨嵋剑法若是不经掌门同意而私自外传,即使是在偏远的小山村里,那也是犯下了大错。
“不……只是些粗浅剑法。”李卿卿摇了摇头,“敏君,我问你,你来到这个山村用了几天?”
我不解于她话题的转变,却依然答道:“日夜轻功不停奔波,八天。”
“这便是了。普通人若要进山,先不论山里的飞禽猛兽,单是爬山便要用去半个月的功夫,而这山村里下山之路格外凶险,壁立千仞,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跌落。”
我不由一怔,上来时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心理,就干脆两眼一闭什么也不去打量观察,就直冲冲地上山了,没想到,这山竟然凶险至斯。
“正因如此,被群山层层包围又有天险阻碍的李家村在这十几年来,除了我的父母将我送入峨嵋之外,没有一人下过山。他们在这个山村里能自给自足,安于平静而单一的生活里。就这样,‘无事不过山’的惯例便一代代传了下去,村里的人的世界局限在这青山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这些孩子更是一生下来,便被决定了日后男耕女织的生活……他们……无法选择。”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诧异地出口:“所以,你想教他们剑法,便好让他们长大后离开大山,见识新的世界?”
“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李卿卿说道,神色柔和,“我刚回到这里时,就下定决心要改变他们这样盲目而麻木的生活,而那些孩子生来便只知自己是为了耕种养家,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那个无意中进山的道士为我卜卦,我恐怕也是这般罢……所以,几个月前,我便办了个学堂,我开始每日教授那些孩子诗词文典、武术剑法、奇闻轶事……”
“敏君,你知道吗?”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脸上扬起一种自豪而发自内心的微笑:“当我看到那些孩子眼中的迷茫渐渐被好奇与兴奋所替代,那些日复一日的麻木融化成了对未来的憧憬,那天天看着他们渐渐摆脱了那世世代代的村里人施加的命运的桎梏,那种巨大的满足与成就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说到这里,李卿卿笑了,“当初学堂初办不久,我挨家挨户地劝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将孩子送来学堂。有些父母不愿女孩来上学,最终……却也是被我劝服了!而那些上了学堂的孩子回了家,将我课堂上讲的那些大山之外的事讲给他们的家人听,渐渐地,他们的家人也对山外的世界产生了一丝丝好奇……”
这时,忽然,一个垂簪男孩提着竹棒兴冲冲地跑过来,拽着李卿卿的衣角很兴奋地说着什么,李卿卿蹲下来,微笑地点了点男孩的鼻尖,似是薄薄的嗔怪又是默许,男孩眼睛一亮,欢呼一声,高兴地跑开了。
看着男孩兴高采烈跑跳开的身影,沉思间,遥远的记忆竟然不知不觉地映在脑海中,我想起了前世央视曾经播放过一个节目,是一位主持人现场采访一位陕北贫困地区的放羊娃。
主持人:“孩子你为什么放羊呀?”
孩子:“我爸爸说为了卖羊赚钱!”
主持人:“赚钱来做什么呀?”
孩子:“我爸爸说给我娶媳妇!”
主持人:“娶媳妇做什么?”
孩子:“我爸爸说是为了生娃!”
主持人问:“生娃做什么?”
孩子:“我爸爸说让他替我放羊!”
……
我想着想着,沉默了会儿,却忍不住笑了:“师姐,你是对的。”
我似乎明白了。
卿卿师姐,你知道了自己要下山时,是十分不甘的吧。
可是你并没有就此失去生活的希望,反而用这样的方式……与其说卿卿师姐是让那些孩子看到更多的色彩,倒不如说,卿卿师姐自己,也同样需要一个慰藉。
他们是一样的,那些孩子和师姐,都背负着外界强加的命运,但是孩子是懵懂的,而师姐是清醒的,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与那些孩子的未来,同样的将是单一而麻木,被桎梏。
寻找现实与梦想之间落差的平衡点。卿卿师姐用了这样的方式,与她的命运,默默对抗。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
信誓旦旦地要带师姐“脱离苦海”“追求人生”,一副救世主般的姿态,殊不知,真正要脱离苦海的,只有自己去挣扎。若是卿卿没有对抗命运的决心,即便我强带她离开了山村,她也依然会浑浑噩噩,因家庭的压力而一生难安。
而卿卿,开学堂,教剑法,摆脱了自己的命运,还将整个村子的恶性循环硬生生地斩断!
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值得我敬佩的。而我,自以为成熟,其实远远差得太多。
“敏君。”李卿卿忽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