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微微地扬起了头,笑容绝美。
“辛姬,如果我能失却对过往的一切记忆,我就想一辈子在这个满是仙草的药园里,每天跟在你的身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会很快乐,真的。可是不行,我记着过往的一切,所以我必须要出来,出来承担,这是我的责任。”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就算到了最后,我会在权位的祭坛之上被燔化,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命,我身为先王子嗣的命。我就是为了楚的他日复立而生的,这是乳母从小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了。。。。。。,辛姬,你曾对我说过,人总是要依着自己的心意而活,才叫没有白来这一趟世界,我的心意就是让亡楚复立,所以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是的我理解,并且我也知道,楚确实会复立,你也会和你的祖父一样,被人尊为“怀王”,但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具从白骨堆里挣扎而起的骷髅,未走几步便会彻底垮塌,而随之埋入地下的祭品,却是你,这颗楚国黑暗夜空之上划过的最后一道流星。
心,你想去,那就依照你的心意而去。
我看着他光芒闪动的眼睛,微笑着这样说,心中却是悲伤一片。
心,这个双肩瘦弱的少年,他终于也要踏上他的宿命之路了么?
三天之后,父亲在瑶里的庄中接待了一个客人。
我只是在庭院的小道上远远看了那来客一眼,他须发花白,年岁应在花甲,腰间悬了一个青黄酒葫芦,但腰背却是挺得笔直。
心,终于还是要走了。只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替他做出的选择?
语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
“辛姬,吴伯请您有事相议。”
我朝她笑了下,便朝着义父的待客之所走去。
义父坐于他平日惯常的案几之后,他左边的尊位上,踞坐了心,而右边,则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老者,他此刻看着跨入门口高槛的我,面带异色。
我也看了他一眼。
这个老者,这样近距离地看,他比我起先印象中的年岁应该还要长些,只是一双眼,并没有这个年龄的人通常会有的浊翳,反而清明一片,看起来炯炯有神。
我朝着坐中的义父行了一礼。
“辛追,此乃居巢范增,楚地项梁之谋士。”
义父这样向我介绍。
我转向右侧的范增,向他施礼。
范增只是看我一眼,淡淡点了个头,神色里有些倨傲。
但我心中,却是非常地惊诧。
范增这个名字,在我原来那个时代,只要上过高中语文的人就绝对不会陌生。
秦末农民起义爆发时,他已七十古稀,但却毅然投奔到当时最有势力的项梁军中,成为他的谋士,项梁死后,他又继续辅佐项羽,被尊为亚父。他为人老谋深算,审时度势,洞察敏锐,可说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军事谋略奇才,只是可惜项羽刚愎,不听其劝,导致了他的愤而辞官,才有了后来的四面楚歌和乌江自刎。
更令我惊诧的是,以他这样的高龄,他居然会不辞辛苦万里之遥地南下亲自赶到了浮梁瑶里,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接回楚国亡君流落在外的后嗣。
姑且不论他此种行为的背后图谋,仅是他为了其主大业而如此谨慎、自甘奔波的态度,就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了。
大约他也是注意到了我神色间对他的敬意,看着我的脸色才终于稍稍和善了些。
一个孤倔的老人。
我在心里默默想道。
义父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始终低垂双眼不作一声的心,才对我笑道:“辛追,今日范老先生上门,我才知道心原来竟是先楚大王的后裔,而今项梁愿意拥立心复国继承其先祖王位,实是楚国百姓之幸事啊。只是。。。。。。”
他犹豫了下,没有接下去说,而边上的范增,我注意到他看着我的眼神,又恢复了原来的倨傲,甚至还有一丝不屑。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义父。
他终于接着说道:“心要和你一起动身到新都盱台就位。”
我诧异地看向了心。
而他终于抬起了眼,对我微微一笑:“辛姬,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让我独自上路的。”
第二日,我便随了范增和心,在他带来的人的护卫下,朝着盱台北上了。
义父和萍夫人本是不愿我此趟外出的,而范增则对心坚持要我陪同北上嗤鼻不已,他虽碍于与心的分位尊卑矢口未提,但那表情已是十分明显。
但我想了下,终是应了下来。
心此时,不过实龄十三,在我那个时代,这样大的孩子,还是母亲心头上的一块肉,而他,却已经要独自去面对一群虎视眈眈口是心非的风云人物,他虽是被接去拥戴做王,但一个普通百姓家中的孩子,只怕也要比他来得幸福。
我愿意陪着他去,尽管我早已知道,这是心的一条不归之路,但在那终结到来之前,我还是希望能看到他能活得尽量开心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义父想要派出吴家护卫,随同我和心北上,被我婉拒了。
我知道,这趟北上,我和心都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至少现在如此。
心独自坐于前面的那驾马车,想要和我同车,被范增阻止了。
“尊即为人主,岂可与一女子同车?”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虽是劝诫,但那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我笑了下,对心点了点头,便上了萍夫人为我备好的马车,范增亦目不斜视地入了自己的车,三人各自一驾,在他带来的护卫的前后簇拥下,北上朝着盱台而去。
盱台就在后世的江苏境内,从瑶里到盱台,一路疾驰,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算差不多到了。
这一路行来,我愈发见识到了范增的过人之处。他不苟言笑,对我也一贯无视,但那个精神头,真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从起始到到达,他不但始终是肩背挺直,毫无疲色,反而是越接近盱台,精神越发抖擞,最后连中间的停顿休息也取消了,一口气地驶到了盱台的城门前。
是他的才智和权谋被压抑了将近一辈子,现在终于遇到了可以尽情施展的舞台,所以他才会像枯木逢春般地迸发出了连年轻人都无法与之相媲美的精神和活力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几百年后曹孟德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此前的项梁,在薛城召集了各路义军人马,本来是想要自己称王的,但他听了范增的意见,“从民所望”,决定拥戴熊心为楚王用来笼络天下人心后,便已经随同其他各路人马到了新都盱台,等候熊心的到来。
心是被依照王的礼制迎进城的。
我随了心之后,坐在马车之中,透过车子的格窗,看见城门此时早已大开,两边密密地排满了整齐地对着我前面的心行臣子之礼的人。
马车缓缓地驶进了城门,一列列的人也慢慢地从我视线里后退,消失。
他们当中,年长的,年少的,面带戾色的,满面笑容的,一张一张的脸,我完全地陌生。
我知道,项梁和项羽叔侄,此刻应该就在这些迎接的人群里面,是刚才站在最前面的那两位吗?
我努力地回想着他们的样子。
突然,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定睛瞧去,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起来。
我看见了张良。
他站在人群里,一身青衫布衣,和旁人一样,微微地垂着头;表达着他对马车中的王的敬意。
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贴靠着格窗,努力看去。
“子良,看向这里。”
我在心里叫着他。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看见他犹豫了下,终于稍稍地抬起了眼。
而此时,我的马车已经驶过了他的面前。
我双手抓住了格窗,扭头望去。
他已经抬起了头,看着我的马车后背随风飘起的一片深蓝帏幔,面上神色,微微地茫然。
☆、孤的王姊
祭天,祭祖,告敕天下,一切的礼仪都是那样的庄重,合乎规制。
心头戴冕冠,玉旒垂面,身穿大绶玄衣纁裳,中单素纱,红罗襞积,白玉双佩,朱袜赤靴。原本苍白偏于瘦弱的他,穿上了这样的冕服,竟然也是隐隐中透出了一丝少年帝王之相。
我立在正殿一侧帷幔之后,静静望着此刻坐中正面向群臣的他,心中隐隐地有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心,这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他真的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套冕冠袍服之下的意味吗?
透过身前帷幔的罅隙,我看见心的对面之下,是两列分班站好的臣子,他的新“臣子”。
左边最前面那个面带恭谨笑容的是陈婴,他为人素来谨慎,声望一直很高,所以刚刚被推举为上柱国,这是楚国官制里军事武装的最高统帅了,而右列最前的,应该就是项梁和项羽叔侄了。
项梁年约四十多岁,他虽是以勇猛善战著称,但身形只是中等,脸容狭长,相貌普通,此刻正敛目而立,面无表情。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想来便是项羽了。
重瞳子,力能扛鼎,“彼可取而代也”,西楚霸王,垓下别姬……
对于这样一个被后世评价为“神勇千古无二”的传奇悲情人物,我终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个子非常高大,我目测下来,应该有一米九的样子,肩膀宽阔,身披乌金甲和虎皮红战袍,皮肤微黑,此刻站在那里,神情自如,目光如鹰。
我掠过了他,一直向下看去,终于,在队列的后方,看到了那个青色的身影,张良。
我注视着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不像陈婴那样满面的恭谨,不像项梁那样的不动声色,更没有项羽那样的目中无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从容,目光沉静,但却永远像黎明天际的那颗启明之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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