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桔梗姐姐邀我明天去看她们排练,我当然答应了,至于当裁判的事,哪有看姐姐跳舞来的好玩。第二天一清早,我扒了几口早饭就急匆匆赶过去了。
和桔梗姐姐一起的有三个女孩子,虽然比她小,当然都比我大了。害得我只好姐姐姐姐叫不停。桔梗姐姐穿的就是桔梗妈妈亲手做的衣服。库鲁塔族女性的服饰要比男性的好看,也稍微复杂一些,色调也更明快。
正式的祭日当然是有几个小孩唱班音乐的,现在排练的时候只能打打拍子。不过既然有了倾城容颜——在当时我的眼睛里,边上是不是有歌声,那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酷拉?怎么样?」她跳完几次,过来擦汗喝水,但水已经给其他几个姐姐抢先喝光,只剩下一个空的瓶子。于是我还来不及赞美她两句,就被她指使着打水去了。
我终于明白了她叫我来的目的——大概是昨天排练的时候缺个端茶送水的,于是把我叫来来干苦力了。
「酷拉?我渴了。」于是我双手把茶水奉上。
「酷拉?我饿了。」于是我还得回家找娘亲要煎饼。
「酷拉?我累了。」我赶紧搬椅子过去给她老人家坐坐。
姐姐们以怪异地眼神看着我,坐在那里窃窃私语。「喂喂,酷拉皮卡那小子傻病没好吧?」
「不知道啊。可是怎么傻乎乎的那么听话呢?」
我不喜欢那些其大婶八大姑子,这下连这些小八婆们也上了黑名单。
抑或者她们并没有意识到言语能够伤害到人,抑或者她们还不到能够小心翼翼的年纪。只是肆意伤害他人,大概是人类的天性吧。所不同的只是那根底线画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别乱说了。」总算其中的一个瞥了我一眼,打了岔,「你们就喜欢随便编排别人。」
「要你管!」
「我才懒得跟你们说话。」
这就开始吵了起来,桔梗姐姐也显得有些不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午继续,就拉着我回去吃午饭了。
「真让人生气。」
「又不是姐姐的问题。」我顿了顿,「而且铃铛姐姐也有为我说话呀。」
「啊,你喜欢莱利娅丝吧?」桔梗姐姐忽然停下来,笑眯眯地问我。莱利娅丝是铃铛姐姐的名字。
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没有啊!」我赶紧解释。
「嘿嘿,不用解释了。」她说,「刚才我就看见你拼命看着她,还脸红呢。」
脸红是被太阳晒的,而且你们都又混在一堆里……虽然她的确也很漂亮啦,不过我要看也会不会看她。只是我觉得这事越描越黑,索性闭上嘴不说话。
「嘛~」她叹了口气,「不承认算啦。反正男孩爱上邻家姐姐的故事没看头——过几年就会觉得软绵绵的小姑娘更可爱啦。」
「……」
最后一个祭日是怎样过的呢?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事实上童年的记忆是最模糊不过了,只有那样一个大约的轮廓。比如说,考过一个零蛋。又比如说,爬树抓过小鸟。再比如说,我喜欢上一个姐姐。
每年的这个日子其实都差不多,所以残存下来的,也不过只是那样一个痕迹。
一个星期后的祭日来临。
因为前一天晚上刚下过大雨的缘故,道路还是泥泞着的,但天气已经完全放晴,只看得见浅蓝色的天空和偶然飘过的云丝。
老妈替我换上新衣服——老妈云:手工版老妈爱心服。到祭台面前报道的时候,时间还很早。祭台都是洒扫干净的,贡品也都已经摆放地整整齐齐。大家陆陆续续都到了,不过片刻,祭台前的空地就站得满满的,黑压压的一片。
村长,村老念了祭祖的祷文,祝福的话语。再下来是挨个儿绕着祭台走一圈,给祖先上供奉的物品。当然小孩子不需要干这些,只需要跟在大人身后就可以。
老妈说过,如果诚心的话,愿望是可能成真的。当然她还补充说明,如果是我许愿的话,最好再求求她。
每个人拜祭完祖先之后,就是将贡品焚烧,同时由族中的少女进行舞祭。领舞的是桔梗姐姐。桔梗姐姐说的或许是对的,男孩爱上邻家姐姐的故事没看头,过几年就会交了新的女朋友。
不忘的只是那一刻的恋慕。
或许是来不及得到回应的恋慕。
我记得老妈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诗词(注):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
譬如朝露,
水中映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
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老妈以为她那天书谁都看不懂,其实不过只是把文字一个一个翻译成另外一种文字。我花了好几个月终于研究出来她的风花雪月,以及长歌当悲——当然我是死都不会承认我看懂的。
可是祭日结束后的没几天,桔梗姐姐病倒了。前一段日子太忙就没顾得上好好休息,得了感冒,还差点送了我几个喷嚏。为了避免传染,老妈也不准我多去看她。
老爸是村医,找了点药草让熬了让我送过去。
「姐姐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病殃殃的。」桔梗妈妈叹气。
我把药汁倒出来,端进房里。桔梗姐姐正躺着看书,脸蛋红彤彤的,好像蒸笼里出来的饺子冒着热气。
「姐姐怎么样了?」
「酷拉皮卡,来来,过来让姐姐亲一口。」
「……」
「你被传染到我就好了啦。」
「我被传染到你也不会好。」我叹了口气,「传染病暴发是很可怕的。」
「……你太严肃了。」
「喝药。」
桔梗姐姐把嘴一撇,泪汪汪地看着我:「很苦,可不可以不喝。」
「不行。」我板着脸,想了一下又说,「我给你吃糖好啦。」
上半年爸爸出门给我带了点巧克力糖,我一直没舍得吃。(莫= =:巧克力不是是会过期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桔梗姐姐嘟囔着,还是把药喝掉了。
我一向相信老爸的水平,但生病这件事的确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而且过了一个星期,桔梗爸爸桔梗妈妈也被传染到了,整天打喷嚏。而桔梗姐姐的病却依旧没有好,可见传染给其他人病就好了的说法完全是胡说八道。
注:摘自织田的《人间五十年》,原文摘选如下
思えば此の世は、
常の住処にあらず、
草の叶におく白露、
水に宿る月より犹あやし。
金谷に花を咏じ、
栄华はさきを立って、
无常の风にさそはるる。
实话说,那个时候,我不喜欢这个村庄。
七大婶八大姑不待见我,老爸老妈又经常发神经。我总觉得别人不能理解我,我也不想被别人理解。用学术上的词汇来形容,是叛逆期提早,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 “抽”。
叛逆期总有结束的时候,抽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于是当我想要结束的那一刻,就“啪”地一声,结束了。
当我挖着一个又一个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祷文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如此依恋这个平静到让人厌烦的小村落。
因为我已经得不到了。
所以我一边哭着一边挖着硬土,挖得指甲里都是泥和血的混合物。
「小家伙,有工具的。」
充耳不闻。
我无需向别人解释什么,过去不曾,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会需要。
我不需要你们用同情的目光来看我,也不需要你们对我说教人生幸福的道理。有闲情逸致管别人幸福不幸福,自己一定是挺幸福的了。我嫉妒一切拥有幸福人生的人,他们怎会懂?!幸福是不能用嘴说来的——你想说我会让你闭嘴。
「我知道你难过,想咬人的话,我让你咬好了。」胡子渣满脸的家伙把胳膊递了过来。
于是我接过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惨叫声魔音穿脑。
不知是否因为疾病蔓延地太过迅速或者夺走生命来得太过容易——死去的桔梗姐姐仍得以保持着活着时候的秀丽妆容。就好像安安静静睡着了的美人儿,等待一百年后的王子去吻她。
我该庆幸她是在那些强盗来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的,所以她的眼睛还在,浅蓝色的,活着的时候好像会说话的漂亮眼睛。
村庄中横七竖八躺倒着的人,十之八九都被挖去了眼睛,留下一个空洞。幸运逃过被夺走眼睛的,都只是已经死去的人。被病魔作走生命比较好还是被强盗都走生命好,我想我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后者至少我还能找他们算账。
谁都没料到那场像瘟疫一样的疾病,来得那样快。
第一个得病的其实不是桔梗姐姐,而是张阿三,早在祭奠的前几天就病倒了,而且病势看起来很沉重。他没有参加祭奠,并且因为祭奠被人忽略。
桔梗姐姐是第二个。然后是桔梗妈妈。
老爸对此束手无策。
一般用来退烧的药草毫无效果,而少数外出时带回来的西药基本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稍稍压了一下体温,第二天马上又烧了起来。
接下来生病的人就像是乘方一样地扩散,等到长老会的人决定将人隔离起来的时候,受害者已经达到了三十几个。
他们被抬到与村落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山谷。这地方原先是疗养院,但是因为族人都比较健康,所以很少有派得到用的时候。除了送水和食物进去之外,不准任何人靠近。送食物的时候,也只是把东西放在山谷的谷口,然后离开。
于是我和解梗姐姐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遥远起来,好象要天各一方。
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偷偷摸摸爬到那个疗养院去。
张阿三的尸体被草草埋着,坟堆上插了一根树枝,树枝上还停着一只鸟。桔梗姐姐说:「我的坟上不要插树枝,要种茶花。」
我撇了撇嘴,抽了抽脸上的肌肉:「胡说,姐姐不会死的。」
「他们说,茶花本来是白色的,是因为吸收了埋在下面的人的血,所以才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