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那正好了,你就先替了他,反正就一打会的功夫。”话音刚一落,我犹未缓过神来,那小太监便已把铜盆塞到我手中,冲我一作揖;“兄弟拜托了。”遂已一路小跑消失于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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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措,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佯装无恙,尾随一干人等从垂花门逶逦而入。靴根一落庭廊地,耳边既是一阵阵洪亮的吆喝杀喊声,波涛汹涌般声势震天,响彻殿宇。
那喊声如一道响雷劈入前额,我悚然一惊,大悟,原来此地乃是宫中的布库房。清朝尚武崇战;清朝八旗子弟自幼习角力摔跤,满语称之为“布库”。曾听胤祥和胤祯无意提及康熙爷本是个布库高手,遂要求皇子们三五日便须一习之。男人们的竞技角力场亦是宫总女子的禁地,难怪进宫许久便是第一次知晓,布库房设于此处。
我一路冷眼瞥见,伺候着的显然清一色的太监,未见一个宫女,不禁于心中喟然长叹,恐怕这一身打扮若是不被发现即罢,否则定是一场难逃之劫数。
好在老天犹怜,那王公公见我一副仲怔模样,遂将我谴去下间侯着。
“这前头都是哪些主子在打库布啊?”我帮忙着拾掇汗巾,随口问了身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闻言,一扬脸,道:“你是新进宫的吧?连这都不知道,今个是三十,爷们每隔两三月的这时候都要角摔比试一翻,看谁拔得头筹,要是赶上有些日子,皇上还会亲自过来观战呢?”
我饶有兴趣地问道:“哦?!那都是谁赢的多,胜算高?”
“过去大阿哥是个高手,每战必胜,不过如今大阿哥鲜来参加了,倒是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这些小阿哥的身手越发的好了,不分伯仲……”小太监孜孜有味侃谈着,却被一声尖细的断喝:“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多嘴,唠嗑?”
小太监赶紧止言,垂目忙碌起来。那王公公冷瞟了眼他一眼,踱步至我跟前,道:“你,随我来!”
“去哪儿?”一时惊慌,我脱口而问。
他一怔,怒瞪着我,斥喝道:“能去哪儿,公公我看得起你,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前头缺了伺候的人,你不是伺候十四爷的么,正好,先去前头伺候着!”
习练场的厅堂内,铺着厚毡,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或穿着短衫,或光着膀子,兴致盎然地“战”地不亦乐乎。
见我止步不前,王公公从身后戳了戳我的腰际,小声催促道:“愣着干吗,还不快走!”
我匆忙垂手退至一侧。所谓“前头伺候”,不过是待到阿哥们若是累了渴了,下场休息,便须及时地递茶送上汗巾。
人堆里顾不得细细打量,我只得极力敛低面容,不知在场的究竟有哪些是阿哥,哪些是王公贵族,若是遇上相熟的,被人识破,那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老十四,真是丢份,平时里倒是生猛,今儿个,没几局就败了,这会儿人都不见了,不知道开溜去哪里了?”这熟悉的嚷嚷声响起。我垂着眼眸,暗暗一叹,不必去看一听便知道是十阿哥胤誐,偏偏地,遇上谁不得,撞上了这前世的阎罗。庆幸,是隐在着著同色长袍的小太监们里,他如此粗莽之人未必识得我。
“老十三,就剩我俩了,你歇够了没,陪哥哥我来上一局,如何,看看今日究竟鹿死谁手?”他朗笑着,笑里带着十足的挑衅。
胤祥!我蓦地抬眼瞧过去。他只着着件琉璃白的薄紧短衣,汗渍浸衫,吸附于身,突显其结实平坦的胸肌。耳根竟不觉中一热,倒也顾不上羞赧,我只担忧着定眼望向他。他轻笑两声; 凝着十阿哥的双眼带了著倨傲及轻蔑;“十哥,急什么,赶着‘伏首称臣’呢?”
“呦!好大的口气!”胤誐冷哼了一声,扬眉道,“那就拿出你的看家本事吧?”说话间,已大步下场,展臂弯腰,压低重心,一副冀待酣战之势。其他的布库们纷纷垂手静默着退至一侧;期待一场精彩较量。
胤祥唇角微扬;却是轻松自态;一甩辫梢,不许不缓地从容下场迎战。
“来吧!” 胤誐大喝一声,脚下步伐且刚移动,便听到门外值守太监朗声道:“给四爷请安!”
胤禛长身入内,众人齐身打千行礼。
“都起吧!”
我悄然抬眸瞥去,前几日听德妃说他病了,感染了风寒,在家静养了几日。分明的五官却是越发消瘦,但波澜不惊的面颊上依旧如往昔般的冷俊。他锐利眸光一扫,我赶紧避低下头,心中虚汗,好险,险些便对上他的目光。
胤祥笑着趋前相迎:“四哥,今日好雅兴,怎么想着来这儿了!”
胤禛松握着拳,抵至唇边,轻咳了两声,少倾,答道:“有些日子没来这里了,今儿个听说你们在比试,路过了顺道进来瞧瞧!”
“四哥自是稀客,瞧是别瞧了,不如这样……”胤誐从胤祥身后插上,笑着道,“四哥也下场来露两手,我们兄弟该是有好些年头没好好较量过了吧!”
他话犹未落,胤祥已是侧目冷瞪,明知其病体初愈,分明是刻意刁难。“十哥,咱们还没比试完呢?”
“这会你倒着急上了,咱们赶日比都行。” 胤誐伸臂挡下了胤祥,犹带着笑意道,“可是四哥不同,四哥可是难得上布库房来的。我得瞅准了机会好好讨教几招,四哥不会不给弟弟面子,还是担心……”
“十弟真愿与为兄较量?”他不急不缓地反问道。
“当然!” 胤誐答得利落,“西耳房有短衫,我在此侯着四哥换衣。”
“狗奴才,楞着干吗,去伺候四爷更衣!” 胤誐又是一阵斥声。
“小伊子,还不去?”若非对面而立的王公公直冲着我挤眉弄眼,我全然未意识到十阿哥训斥的对象既是离门稍近的我。
“哦!是!是!是!”惟恐被识穿了身份,我只得虾着身,一个劲儿点头应诺。待到四爷的衣襟儿从眼皮下一闪而过。
无奈之下,只好咬了咬下唇,碎步地跟在其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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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着头,紧跟其后,望着那挺直的脊背,明知即可预料的结果,悠叹的底音微升;嘴里溢出一丝涩味。
西耳房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却是走的异常地沉重。
“四爷……”门口当值的太监近侍打千行礼后,赶紧恭谦地推开朱漆的镂空雕花门,他掀起袍子下摆,跨步而入……
那太监虾着身,侧目疑惑地望了眼仲怔在原地的我。我讪笑回应,抿了抿嘴,艰难地跨过了门槛……
屋内的陈设清雅简易,倒也一应俱全,青烟缭绕;芬香满室……俨然一个舒适的小憩佳所。
“把门关上!” 他忽地开口道,声音冰冷;透著一贯的威严和淡漠。
我一谔,细细咀嚼,这却也不失常礼,若是更衣,岂有敞门之习,不得不转身轻掩上门扉。
胤禛依旧背对着我,我四下打量,却不知下步究竟如何。眼风一扫,无意间,瞥到西墙的案几上整齐地叠摆着一套玄色的短衫。我迈步上前,垂着首蹑手蹑脚地手捧至胤禛跟前。倘若开口,惟恐他认出,因此只得躬腰静默而立,将短衫高捧过头顶,眼睛死盯着那黑色的厚底靴,示意其更衣。
却是半响,毫无动静。
“怎么?你要我自己动手?” 低沉中带着戏谑的语调从天灵盖直贯而下。
不觉微抬了抬头,他的脊背依旧挺着笔直,却是展开双臂;等候着我伺候。我深吐出一口长气;如溺水般手脚僵直沉重,只觉得呼吸亦是窒塞。心存着一丝最后的侥幸,只得轻轻地将短衫撂置到一旁的圆墩上,绕到其身后,怯怯地伸手去解开他劲瘦腰际上的金黄腰带丝绦。只觉那一瞬间,身前的男子坚挺的肩膀疲倦地垮了下来;浓重的倦意将他包围。
江山犹是,今夕何夕,堪重于此肩。我恍惚了,仍骨子中冰一般的坚毅,无法抗拒的霸气与拒人千里以外的冷淡,归到底,孤家寡人之时,谁能体怜他裹刻在冰冷下的深深怠倦。胤祥么?是那个他视为亲弟的手足?或者真正能读懂他的当世之人究竟在何处?
我知晓历史,却无法通晓人心。
“你在想什么?”他突兀地淡缓问道。
我错愕一颤,匆忙压低声线,轻声道:“回四爷,没!”
若是要为他解开长袍的扣子实非易事。他身材修高,我本已矮上大截,加之垂首躬身,踮着脚尖,高抬手腕,艰难地摸索着杭青绸袍子上扣的一丝不苟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玉葱指节几乎快要痉挛,动作拙劣之极,他却仿若未察。
愈是如此,心上却愈是焦躁惶恐,蓦地,我眼前一暗,僵硬的身子一晃,高抬的手腕被一把抓住;身体随着此力往后一震;我遽然一惊,猛然抬头,对上他亮如点漆的幽眸。
“第一次如此伺候一个男人?”他薄唇上挑,似笑非笑间是一种淡若坦然之势。
可眼中的犀利却揭到我骨子里,我心头凛然,薄汗沁身,没想到他既然是如此下作之人,下意识,便奋力挣扎,叱喝道,“你放开我!”
却是无奈抵不过男子的力势,抬伸起另一手,朝着他的脸甩过去,半途遇挟,亦是被他牢牢扣住手腕,反剪于背后。他顺势一揽,我向前一倾,上身紧贴上那削瘦结实的胸膛。
他声如闷雷;冷然一喝:“若是再叫,便会引来所有的人!”
我身子一僵,后仰着头,不甘地瞪着他,却是那时,他握上我的手指; 微松的十指瞬间化为紧紧相扣。我痉挛浸汗的掌心与其温暖干燥的掌心,紧紧相抵。
“你……” 我偏眸怒视向他;双唇紧抿,落在下风,却誓不低头下,相扣的指尖已然掐破他的虎口;指甲深陷其肉中。
他半笑着回望着我,眸光中是一股静静的控制力,刚毅的线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峻,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自己,一个被冻结了的自己,那是比夜还要深邃的冷,如烈火熊熊的灼热,让我在强大的笼罩下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