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待你二哥的心意,不说你们知道,便是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但那些年你二哥却从未对我有过什么表示。总是来了就把猎物交厨房,然后我端茶他喝,接着他去柜台收钱,再然后酒楼里若有什么重活我爹做不了他便顺手干了,完了后我给他肉膜,他接过离开。过了几百日,日日相同。而当听说杨家提亲,他那日来了我家,总算是唯一一次来我家手中没有提着猎物,我本是欢喜的,可他来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着,看着我发呆。我心里又是急又是气,直想掐着那个呆子问他到底要不要娶我。可我一个女儿家,总做不出这些事的,而那时刻,杨棣听说了你二哥来了我家,便急急赶来了,他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只是在外边大声喊着‘萧艾你出来!萧艾你出来!萧艾!萧艾……’那样的急切。那时我就想,你这呆子我人在你面前你也没个话,可别人却是那般的紧张我,所以啊我就赌气走了出去,而你二哥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萧艾说起那段过时已是波澜不惊,那时候她与杨棣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再过了些年,风独影历经世事,明白了皇逖当年为何总是一声不吭。
只要你好了,我就无怨无悔。
而今,看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却依旧保着一份往夕的默契,风独影不同感慨万千。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七、我心匪鉴9
等到皇逖一手一坛搬回了酒,于是几人又开始了吃喝嬉闹,直到傍暮时分才散了。
走出酒楼,眼见着几兄弟各自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宁静远扯过丰极道:“四弟,我有些醉了,骑不得马,便顺道做你的马车吧。”
丰极自然应承,伸手让了让,“三哥请。”
于是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宁府而去。
到宁府,宁静远自然邀丰极进去坐坐,丰极也就没有推辞。入了府后,宁静远引丰极往书房去。府里的侍婢轻手轻脚的点着灯,又奉上香茶,然后赵空一挥手,中侍婢退下,房中便只留两人。
两人静静的品了一会儿茶,然后宁静远移步书桌前,抽出一张白字,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丰极。丰极看后,目中闪过惊异,形状优美的眉头微微锁起,冲宁静远点了点头,接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
于是两人不发一言,只是以纸笔交谈,最后,宁静远将纸自烛上点着了火,放在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上,片刻变化成纸蝶,他又走到窗前,开了窗门,冲着瓷盘上的纸蝶吹了一口气,那纸蝶便化作了细灰洒落尘泥。
“我想你大略也知道。”
“是知道,但不如三哥详细。”
“我们、他们各自织了一张网,最后就看是哪一方能一网打尽了。”宁静远的声音甚是平和,只一双眸子极是冷酷。
“这是必然会有的一战。”丰极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个不小心,都将是灭顶之祸。”
“我省得。”宁静远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坐回椅前,端起微热的茶水,慢慢饮着。
又过得片刻,书房门敲响,然后一名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走入。
“怎样?”宁静远望着那人问道。
“属下已查清了。”那年轻男子垂首答道,“黔州有一符姓富商,两年前来帝都经商,自然是要疏通各路关系,闻说梁二夫人神通广大,便找上了她。梁二夫人替他办了事,他自是感激万分赠上厚礼,梁二夫人见这人伶俐,又中年丧偶,便将身边一个心腹婢女嫁给了这富商做填房。今年秋初,这富商来帝都办事,又正好梁二夫人生辰快到,便携了夫人一起来,不想祝寿的当日却遇见了尹蔓菁,这富商对尹蔓菁一见钟情,昏了头似的不但是送了许多的价值连城的珍宝,而且还跟尹蔓菁山盟海誓的说要休了家中那位,娶尹蔓菁做夫人。他家里那位自然找上梁二夫人这座靠山哭诉,而梁二夫人提携尹蔓菁与城中权贵、豪富相交,那到手的财物向来是要“梁八尹二”分账的,可这一回尹蔓菁将那符姓富商送的全瞒了不说,还勾得符姓富商要休了她的心腹婢女。于是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当下带了人马便要去教训尹蔓菁,不想尹蔓菁正自严家献舞回来,两个当街碰上,这梁二夫人冲动之下当场将她托下轿打骂起来。”
“哦。”宁静远额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年轻男子退下。
“三哥心中可是有了计较?”丰极看向宁静远。
“嗯。”宁静远面上浅浅的一抹笑,然后又玩笑道,“我若成了尹蔓菁姑娘的裙下之臣,七妹是不是要阉了我啊?”
“三哥放心,我会替你拉住她的。”丰极忍笑道。
两兄弟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丰极起身。
“我送送你。”宁静远也起身。
于是宁静远送丰极出了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离去,才转了身回府。
丰极回到府中,刚进门便听管家说风将军来了,等候已久。
丰极一惊,暗自奇怪才是散了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但脚下却已快步往书房去。
而那时候,在书房里,一直沉默的杜康忽然开口,“不要说。”
风独影愣了愣,才醒悟过来他是对自己说的,一时心头惊讶。杜康虽是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但与她说的话从来都是应答或是禀报,从无说过私事,今日这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颇是有些感动。
杜康见他沉默,又再次道:“不要说,说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风独影摇头,“我必须说,否则我一生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偷窃者。”
杜康看着他,抿紧了唇。
而书房外已传来轻快地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打开,刹时如泄明辉耀华,阴暗的书房一下明亮起来,门口的那人仿似是玉树宝珠,华光熠熠。
“影。”那声音平静里带着急切与亲密,那眼眸明亮如夜空星辰,却又蕴着大海般的深意,那张美玉雕琢的面孔上满是清雅的笑容,笑容里萦着脉脉柔情。
这一刻,风独影看得如此的清,这个风华无双的男人在他的心中是如此的重要。而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这样的人,即算是那个说已放下的曲殇。
“难道今日的酒喝得不够,你来找四哥畅饮通宵不成?”丰极神情极是愉悦。
“四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风独影站起身。话出口的那刻,她感到胸口上有无形的丝线缠来,密密的绕着,慢慢的收紧。
“哦?什么事?”丰极挑眉,依旧是浅笑吟吟。
“我在沛城时遇到一位姑娘,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丽雅致,极善箜篌,她现在名唤“曲殇”。”风独影说完,胸口已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随着风独影的话,丰极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到最后,已只余震惊之色。
“我已证实,他便是当前闽州的那位小姐,她并没有死,如今与韦腾夫人化作曲姓一家,定居在东溟海边的沛城。”一口气说完,风独影不看丰极的神色,迅速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丰极呆呆站在房里。
出了丰府,风独影跳上骏马,疾驰而去,朦胧的暮色里,一骑仿如电逝。杜康赶忙鞭马追去。
到了风府,风独影跳下马,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杜康忙跳下马扶起她。
风独影借助杜康的挽扶站起身来,如此靠近,杜康可真切的感受到他的颤栗,不由大惊。
一路,风独影手搭着杜康的臂膀,站得直直的,走得平平稳稳,可一回到卧房,她便浑身失力,倒在地上。杜康赶忙抱起她往床榻上放,躺在床上的风独影手抓在胸前衣襟,气息急促,满脸痛苦,直觉胸口被无数的无形丝线勒住,密不透风,紧得见血,似乎下一刻,这种痛苦便要她窒息而亡,便要她心痛而死。
杜康见她这副模样,又是痛惜又是焦急,却也不能唤人,只忙到了杯水过来,扶风独影起来,喂他喝下。可才喝了一口,风独影便呛住了,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一般的剧烈,咳得她伏在床上不断呕吐。
杜康大急,赶忙扶她做起,将她抱起,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风独影趴在他的箭头咳着,干呕着,一声一声,极尽痛苦。杜康一动也不动,只掌心蕴着薄薄一层真气,在她的背上抚着,为她疏通心肺的气脉,然后过得片刻,咳嗽慢慢的缓了,换成粗重的喘息,最后终于归于平和。
风独影虽不再咳了,可杜康一直不敢动,就那样抱着她,听她气息慢慢平缓,感觉她全身不再痉挛。他以为这般痛苦,她会哭,可她没有泪水,也没有声息,只是静静的伏在他的箭头,所以他也就静静的坐着。
许久之后,他便放开了她,她已神色平静,如果忽视那一双木然的眼睛。他为她解开发髻,替他宽去外衣,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替他盖上被子,最后轻步离去。关上房门后,他便站在房前,静静矗立如一尊门神。
那一夜就在一片沉寂中过去。
八、昊天不惠1
元鼎三年九月十日。
这一日,清晨天刚亮,城门刚开,风独影便带着杜康及一百亲近出发了。等到几个兄弟闻讯赶到,他们早已远去。
同一日清晨,令颉城百姓心生恐惧的久罗山下走来一人,红衣似火,乌发垂肩,容颜俊美若乎神灵,正是东溟海边才与风独影分别不久的易三。他站在山脚下,长久的仰望着眼前雄伟苍翠的久罗山,许久后才轻轻自语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然后他抬步往山上走,而神秘的久罗山却似敞开了怀抱,欢迎他的探访。
久罗山的主峰有百丈之高,尽管易三熟悉路径,尽管他身强力壮脚步敏捷,可到了中午时他亦只爬到了半山腰。在一块爬满苔藓的山石上坐下,取出干粮与水,慢慢进食。吃了一会儿,忽然一声呼啸传来,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然后走出一头金色的大老虎,正午的阳光透过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