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她打开盒子接住了那些沾满血迹已经变得鼓鼓囊囊的蛆虫。看起来,他双腿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续骨霜都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再站起来。
莫林打开瓷瓶将洒上七灵蓿磨成的粉,沈默的身子颤了一颤,她慢慢包扎好,“睁眼吧,好了,最近千万不能沾水。”“多,多久才能长出新肉来?”“希望,能长得出来吧。”沈默的脸色变得煞白,莫林站起了身,“我去给你熬雪域川穹,别碰。”她喝住了沈默伸向自己膝盖的手,“你这几天最好就当这两条腿不是你自己的,不要动,也不要碰。”
他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倒更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我也先要能动得了。”
莫林转过了身正要走,不远处佑王府的偏北方向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叮——像是装满水的碗敲出的音色。沈默的头皮麻了一麻,他猛地收回心神抬起眼看向风承远,“糟了,是火沛。”
叮咚的响声清脆悦耳,从那间被卫队包围的屋子接连不断地传出来,像是山泉坠落溪涧一般轻灵,直到砰得一声,门被人踢开。叮咚声停了下来,火沛转过头来,微微勾起唇,“久违了,佑王殿下。”
她面前的桌上是五六个盛着水的瓷碗,那些看守都是聋子,不受她迷惑,却也发现不了她在搞古怪,风承远合上了房门,“我不是风承佑。”“那就是远王殿下了,一直听说风承佑有个双胞姐姐,今日总算是得以一见呐。”
她又开始用筷子敲打那些碗,悠扬的调子随着一个个叮咚的音节传出,风承远走近了,站在她身前,五指扣住了她的脖颈。她丢开了筷子,转头看着风承远,“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不受我媚术影响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在问你。”风承远手下用力,火沛被一口气呛得咳嗽了一声,嘴角却勾起了没有一丝好意的笑容,“我族人的媚术,控制的是人的潜意识,所以,一个人不受影响就只有一种解释,她没有潜意识。”她顿了顿,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越发显眼,“可是,人怎么可能没有潜意识呢?你说对不对,远王殿下?” 风承远挥手甩开了她,随着她那一挥手,桌上所有的瓷碗都在一个瞬间崩裂,水花四溅,伴随着炸裂声,全都成了碎片。火沛屋前的卫队又多加了一批,这次是一批听力健全的,与之前那些一起看守她。
火渊带了一支援兵前往鸣沙山接应南六域,一起守那第二条防线,鸣沙山后就是渠城,西荒的第二大城池,也是第二大绿洲,若是被攻陷,风承志的大军就有足够的地盘粮草尤其是水源与樊城进行长时间地对峙强攻。沈默的绕城地下渠道已经全部竣工并且开始使用,西荒的初夏在不知不觉地临近,他的双腿,却依旧没有没能站起来。不过至少,已经开始慢慢有了知觉,他都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件好事,没有知觉的时候他倒是感觉不到疼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经常在半夜被痛醒,痛到四肢抽搐。院子里的草地长得越来越茂盛,沈默的轮椅停在树下,莫林拆开了缠绕的绷带,“新肉都长得差不多了。”“可我还是走不了路。”“慢慢来,明天开始试着站起来,每天站一会,现在我给你脚底扎个针。”
“她呢?”“你说承远?”“嗯。”“被那柳大将军请去有一会了。”沈默有些奇怪,十四将里对风承远敌意最厉害的就是柳溪,她请风承远过去做什么?
不过没等莫林替他扎完针,风承远就从咫尺阁回来,胳膊上鲜血淋漓,沈默心头一颤,莫林皱起了眉,“怎么回事?”“没事。”“这叫没事,你当我们都是瞎子?”“是柳溪?”沈默抬起了头。“是我要她做的。”“你疯了。”“只是想证明一些事。”她自己去莫林房里摸出止血药和绷带来,莫林一边给她清理伤口一边嘀咕,沈默还是以刚才的动作仰首看着她,“证明什么?”她却没再说话,沈默的眼神闪了闪,“你可以告诉柳溪,却不能告诉我。”
她低头看着他,许久之后,她的眼神突然出现了他以前曾见过的一层迷离,等到重新恢复清明的时候,她正因为疼痛皱着眉头,微微抬高了刚包扎好的胳膊,“那,那家伙又干了什么好事?为什么我的手被包成了粽子?”
沈默左脚的裤腿撩到了脚踝上还没有放下,风承佑放下了那只被绷带包扎着的胳膊,走到他跟前缓缓蹲下了身,“你怎么…”那只完好的手碰触上了他的膝盖,沈默吃痛地颤了一下,那些刚长出来的新肉还经不起碰触,她猛地松开了手,连那只受伤的胳膊也被带到,扯出另一种肌肉撕扯的疼痛。
她歪了歪嘴,转头看向莫林,“她带你过来的?怎么样了?”“正在恢复。”风承佑慢慢站起了身,沈默抬头看着她,“你不想知道你胳膊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她似乎没想到他会问,抬了抬眉毛,“怎么来的?”“柳大将军的手笔。”“十三?”风承佑看上去是真的很诧异,柳溪很清楚她和风承远的情况,伤了风承远其实和伤了她无异,说不准这伤痛都会由她来承受,而她,最是痛恨这些疙疙瘩瘩的伤痕,柳溪她,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我去咫尺阁。”她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一直等到她离开了院子,莫林低下头来,将银针和剩余的绷带全都收拾好,“你故意的。”沈默没有回答她,只是自己推动了轮椅,“我也去咫尺阁。”莫林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挑拨风承佑和柳溪,他这是在想什么?莫林认识沈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她眼里,这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正是韶华初放朝霞待升,最美好的年纪。仔细想想,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应该在做什么?待字闺中,嫁人生女,平日所做之事,也无非是些诗词书画琴棋,哪像眼前这个,满身都被战场硝烟盖满,画的是行军图,弹的是入阵曲,书案上摆弄的是改良过的弓弩火器,还几乎把自己害得半身不遂。即便如此,莫林还是一直以为他是个善良之人,就像他说那些士兵一样,他也不过是被狂风骤雨卷入了这一场无可选择的权欲之争,战,或死。可有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怀疑,她真的可以把良善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吗?
咫尺阁外越来越茂盛的草丛里之前一直有蟋蟀的叫声,不过在柳溪让人撒了些药水下去之后,那些叫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安静地只剩下了风吹过的声响。风承佑才刚踏进院子咳嗽了一声,柳溪和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就从咫尺阁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冰冷的面容有些急躁,在见到她的时候微微露了些许几不可见的喜意,随即又变得冷凝,“殿下,你回来就好了,鸣沙山来的急件,老六撤离临丘城的时候,家眷都没来得及一起带走,风承志现在用他们要挟。老九带了人上对方大帐去谈判,还没有结果,只知道风承志那边坚持我们必须退到鸣沙山后才肯放人。”过了鸣沙山,就是进入了西荒腹地,鸣沙山可以说是一条现成的天然屏障,流沙质的山体,马匹非常难以行走,她们怎么可能放弃?柳溪的脸色不太好看,“作为一个将领,我不可能为了区区几个家眷而弃守鸣沙山,可作为一个姐妹,我不能对老六置之不理。”风承佑缓缓走进了咫尺阁,“这个选择,不应该由你来做。”“殿下,你的意思,是要让老六来决定?”她的手一张张翻过桌上堆叠着的各种图纸卷宗,“不,你我心中早就都有决定,她能做的,只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将沈默那些地下渠道的图纸用一只手翻了出去,一张张翻看,“这是?”
“主君的主意,已经完工了。”柳溪上前了一步,正想和她解释那条绕城地下渠的用处,风承佑已经轻轻叹息了一声,“满朝文武,何止可尽去一半。”她将图纸放回了原处,走到了墙边看着那张被放大在牛皮纸上的行军图,风承远顺回来的那张风承志大军所用的行军图。“情义两难的时候,你的选择会是什么?”“我的选择,殿下心知肚明。”“那么,老六呢?”柳溪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十四将以她们的年纪所排列,从老七开始她们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其他五人的家眷都在樊城内,只有南六域,因为常年镇守临丘关,所以家人都在临丘城内。“如果,她…”柳溪停顿了许久,才说出了那个她明显不想提的字眼,“背叛…”
“风承志会很满意的,她对你们几个垂涎已久。”“殿下你呢?”风承佑的视线从那张行军图上收了回来,却转开话题,指了指那只包裹着的胳膊,“你为什么会伤她?”“她逼我的。”风承佑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脑筋有点打结,“她逼你在她胳膊上捅一刀?”
“她说,如果我希望帮殿下找到真相的话,就毫不留情地捅这一刀。”“什么真相?”“你,和她之间的真相,她说…”“她到底说什么?”“殿下,你是不是对媚术的反应极其强烈?”“别打岔问我这些有的没的,告诉我她还说了什么。”风承佑走到了柳溪的跟前,遇上这种事她就是想逼着自己冷静都不可能,真相?真相不就是她们是一对共用了身体的孪生姐妹?
“她说,新罗的媚术控制人的潜意识,她没有反应是因为她没有潜意识。而你,只是她的潜意识,是被真正的风承佑临死前与她之间强烈的感应所刺激,接收了风承佑所有记忆,剥离她而独立的,潜意识。” 她一口气说完,缓缓合上了眼,“若是有一天,她恢复正常,你就会成为完完全全的潜意识,对现在的殿下你来说,就是,彻底消失。”风承佑一直都没有说话,柳溪睁开了眼,“我不相信,我半个字都不信。”
“可你捅了她那一刀,她对所有落在她身上的伤都没有任何恐惧,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桶得千疮百孔,因为那种感觉,都在我身上。”她的声音平静地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柳溪的眼眶微微有些红了,“殿下,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你就是你,你是殿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