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荀彧说的。
荀攸苦笑道:“你每每突然出声,吓人一跳。”绕过回廊一角,见荀彧正凭栏悄立,从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到许多杀气腾腾的甲士,而荀彧静立在这厢,姿容俊逸,衣袂翩然,纵使神色颓唐,仍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荀攸一边走过去,一边答道:“是,天子已将董贵妃赐死。”虽然谁都明白是曹操杀人,但说话还是要有顾忌的。
荀彧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就料到是这样。”但他抿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
荀攸低声道:“令君,丞相不会篡位自立的。”
“现在不会,将来呢?”
“也许没有将来。”荀攸半是开玩笑地道,“河北袁绍,汝南袁术,江东孙策,都在对许都虎视眈眈,谁能预料到将来。”
“这可不像是公达说的话啊。”荀彧叹道,“或者,你是在提醒我,大业未成,不该忤逆丞相?”
“而令君想回答我,真等到大业成就的那一天就晚了,对么?”
两人目光交汇,都为彼此之间的了解感到惊讶。
荀彧低声道:“公达,你觉得是我错了?”
荀攸惊异地望着他。荀彧会征求他的意见,证明他心中已有所动摇。也许他对于汉室正统的忠诚并非坚不可摧。
也许可以劝一劝呢。
想起自己穿越了两千年的经历,荀攸道:“令君,你想想看,这世上可曾有五百年不易之国?任何朝代都不能长盛不衰,正如人有生有死,月有圆有缺,乃是自然之理,谁也无法改变。”
荀彧摇头:“若依公达之言,天地不过一瞬,万物皆不常在,那你我汲汲营营又是为何?”
荀攸也随之摇头:“我只是想说,大汉病入膏肓,再强行拯救已无意义。令君若当真忠于那个小皇帝,我也无话可说。但你辅佐丞相平定天下,为的是皇帝,或者大汉这面旗帜么?你期望的是天下太平吧。只要能使天下太平,曹丞相是丞相还是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这回轮到荀彧苦笑:“公达,你的论调和奉孝越来越像了。”
“我说过,你和奉孝的观点并不是截然两立的。”荀攸再进一步劝道,“旧的秩序在崩塌,不管你想挽救也好,修补也好,都无法改变崩塌的结果。但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有昔日废墟,哪有今日高楼?”
他说得兴起,又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期待大汉朝再出一个光武帝了,小皇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丞相也根本不会去扶他。”
“阿斗是谁?”荀彧插口。
“呃……没什么。”荀攸汗,赶紧转移话题,“我只是想说,与其为过去的叹息,不如想想怎么构建将来。而且实话说,你现在为大汉朝担心,还嫌太早了啊。”
“呵……公达,没想到你也这么善辩。”荀彧的表情似乎和缓了很多,凝望夜幕许久,转头笑了笑:“公达,多谢你。”
荀攸也有点惊讶于自己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笑了笑道:“谢就不用了,送我一瓶好酒就行了。”
荀彧看他的表情瞬间像看怪物:“酒?你怎么也……”
“不是‘我也’,本来就是给奉孝的。”荀攸望天,上次在宛城约定送郭嘉一瓶酒做谢礼,一直被念叨到今日。
荀彧用同情乃至悲悯的目光看了他一刻,断然摇头:“不给。奉孝早该戒酒了。”
“……”
早知道这样他就说是自己喝的了!
这个夜晚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当然,说平安无事指的是曹操等人,而密谋杀曹操的董承、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以及下毒者吉平,都被诛灭全族。老老小小共七百余人,一夜杀尽,血漫刑场,尸横遍地。
荀攸没去围观刑场的惨状,在刑场杀人的时候,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什么都不愿想,蒙头就睡。一夜噩梦连连,总是梦见无头尸体晃来晃去,向他索命,无数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将血涂抹在他身上。
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承担罪孽,能承受的是强者。
一夜血腥随风逝去,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处在恋爱中的人,应该怎样做?
当然是甜甜蜜蜜腻歪在一起,聊个天,吃个饭,你一口,我一口——这个“一口”指的是吃饭,不是亲亲,请不要想歪。
……但是荀攸和曹操却没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自从那一晚和谐未遂,第二天便杂事缠身,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见面的功夫都很少,更别提腻歪着一口一口的**了。
有哪些事呢?
首先是许褚和刘晔按照曹操的指令,埋伏在去新野的道路上,将刘备截杀。由于曹操给出了暗示,只要死,不要活,所以许褚等人下手毫不留情,乱箭将刘备射死。
原本荀攸还担心曹操会想收服关羽,然而事实证明他完全是白担心了。曹操固然爱惜关羽,但已经杀了刘备,不可能指望关羽投降他。曹操没有把关羽放出来以礼相待,只是一时也不愿杀他,就那么拖着。最后还是程昱坚持要杀,劝了曹操四五次,才终于将其处斩。
荀攸转着手里的毛笔,怅然地想,自己之前想过要把刘备掐灭在摇篮里,但也没想到掐灭得这么容易,接到报捷信的时候,他几乎怀疑看错了。
在这样一个乱世里,想要活下去,需要的不仅是能力,还有运气。
第二件事则是陈宫。
曹操对陈宫的感情非同一般,反而是陈宫一心求死,曹操也没有留下他的理由,只得成全了他。
杀陈宫的那天,荀攸也去了法场,刽子手全身披红,手中的刀斧闪着锐利的光,而陈宫一直走过去,并未回顾。
“曹孟德啊……”陈宫最后一句话是这等感慨。荀攸无从揣测他的心情,也无从揣测曹操的心情,正如那一夜他与陈宫对话,最后无解而终。他想黑曹操无从黑起,因为曹操已经够黑。他想给曹操洗白没有必要,因为曹操并不想洗白。
“丞相,陈宫他……”回来的时候,荀攸想要提及这个话题,却被曹操打断:“公达,往事不必再提。”
杀了就杀了,不堪回首就干脆不回首,曹操就是这样的人,荀攸跟随着的就是这样的人。与陈宫的一段邂逅,悲哀或者遗憾,终将淹没在记忆的海洋里,片影不存。
荀攸摇了摇头,低下头准备继续写奏表,却发现就在刚才发呆的时候,奏折已经被荀一猫叼在嘴里,像啃骨头一般啃得津津有味……
……喂!那是他的奏表啊!是他写了半个时辰的奏表啊!还有,荀一猫为什么会跑出来啊!这里是办公室不是家里啊!
正在心中咆哮,一抬头,却看见了曹操,背着手站在门口,正在盯着他看,似乎已经看了不短的时间了。
荀攸连忙站起来:“丞相……”
“唔,我没什么事。”曹操随意踱进来,“公达,你继续。”
“啊?是……”
曹操说继续,那他就继续好了。荀攸把竹简从荀一猫嘴里抽出来,见已被啃得不成样子,懊恼地叹了口气,只好另取竹简,从头再来。
一边写着,一边偷偷瞄曹操几眼。
老实说,现在见到曹操,他就各种别扭。虽然说算是定了情,可总觉得心里毛毛的,还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大约是第一次和同性谈恋爱,而且还是和未来的魏武帝谈恋爱,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谈才好。
还有,荀攸知道同性之间也要那啥啥的,要分什么1号0号的。1号他是别想了,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曹操推倒,可是做0号的话,听说会很疼哎……还听说,做得不得当的话会弄得血流成河的……
这年代的医疗水平那么差,真搞得血流成河,一定会死人的吧……
唉,他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可是,不想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啊……荀攸再度偷瞄了曹操一眼,觉得棘手的问题是越来越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光武帝刘秀,东汉开国皇帝,一般被认为是大汉朝的中兴皇帝。
番外三:所谓相杀相爱
刘晔取下弓箭,感到后背和手心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得拧起眉头。然而当他看清楚门口的那人时,眉头拧得更紧了。
那人对他一点头:“子阳。”
“仲德。”刘晔勉强打了个招呼。
刘晔和程昱的关系,向来说不上好……不,这么说还是太委婉了,应该说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很不好。他们总会因为一些小事起争执,吵到脸红脖子粗,直到旁边的郭嘉实在看不下去了,上来劝架:“你们两个真是,怎么比长文还……”
长文就是陈群,陈群不止一次当众指责郭嘉“不治行检”,郭嘉每次都是恩恩恩,哈哈哈,看似在听,实则神游天外。等陈群说累了,郭嘉笑嘻嘻地一拱手:“受教了,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啊。”
于是陈群再度被他气个倒仰。
陈群与荀彧的关系很好,荀彧与郭嘉的关系很好,而陈群与郭嘉的关系很糟……郭嘉无奈地揉了揉眼角,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是很复杂呢,就像眼前的这两位,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的,为何总要针锋相对?
刘晔一甩袖子,去墙上摘了佩剑便走:“竖子不足以共语。”
不足以共语你俩还吵了那么久,郭嘉再度苦恼地揉起了眼角,心想自己看他俩吵架看得眼都花了,应该去喝点酒放松一下……
“公达,我真怕有一天,子阳会提剑把仲德给……”郭嘉喝了一口酒,接着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荀攸抽了抽嘴角:“不至于吧?”
郭嘉又道:“公达,其实我真是‘颍川三怪’里最好相处的。”
“……”荀攸保留意见。
刘晔看着眼前的程昱,程昱的表情依然是一贯的严肃。他每每会看见这张严肃的脸,而胸口便会升起莫名的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