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看着他,静静而立,一言不发。
赵彻面色有几分清冷,他们对面站着,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大夏国力强盛,堪称三国之首,他是最得意皇子,她是最惹眼的皇帝钦点女教头,她站在漆黑的天幕下,面对着军营外的厮杀喊声,淡漠的对他说:“今日你若是踏出营门一步,必死无疑。”
世事离奇,当时的他们互相包藏祸心,互相防备暗算,怎能料得有朝一日竟会站在一条战壕里,成为了并肩而战的战友?
“形势依然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再这样下去,就是和整个大夏上层氏族作对,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赵彻语调低沉的说,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楚乔不在看着他,转身就欲走,赵彻突然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就见他很认真的对她说:“老四是个好人,别辜负他。”
楚乔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几丝波光隐隐的闪现而过,像是一把锐利的剑。她幽幽的开口,轻声道:“你也是。”
她说的这般含糊不清。
你也是,是什么?你也是个好人?
不,赵彻很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是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去了,身姿消瘦,看起来轻盈的如一缕风就能吹走。
他是个好人,你也不要辜负他。
天色漆黑一片,天上满是星火,风从远处吹来,他深深的呼吸,甚至能够嗅到由西方传来的饥饿的味道。
楚乔回到房间的时候,一切已经撤下去了,原本醉倒在床上的诸葛玥也不见了踪影。她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推开门,已见他眼神清澈的端坐在书案之后,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她默默地站了很久,见他写完,封好火漆,才缓缓走过去,蹲在他的身前,拉住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静静的伏在他的膝盖上,也不说话。
房间里的烛火默默地燃着,不时的爆出一丝烛光,噼啪的响。香炉里的想起袅袅升起,拢成一条细烟,他的手干燥且修长,轻轻的拂过她的长发。
“星儿。”
他低声的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辛劳。可是却也只是叫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声音好似一层层温柔的海浪,静静的回荡在房间里,她低声的说:“我全都明白。”
他的膝盖微微一震,然后,更加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她全都明白。明白他的辛苦,明白他的疲惫,明白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望,明白他对周围一切的深刻厌恶。
皇帝昏昏沉沉,皇子夺嫡争斗,朝野百官腐朽无能,帝国各个机构都趋于朽败瘫痪。经历过战争的苦难,亲眼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辛苦,从蛮荒僻壤之间辗转而归的他,又如何嫩功夫看得下去这个国家的朽臭和百官的丑恶嘴脸。
然而偏偏,他还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份子,只是曾经的他还抱着赵彻上位后悔推翻一切的天真想法,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过如此冷冽的寒冬。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站在皑皑白骨之上,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文明杯摧毁,百姓被屠戮,军队被绞杀,国家被覆灭,剩下的,也许只有他们,面对这个狼烟四起,满目疮痍的国土,让千千万万的生命,为这场战役陪葬。
权术权术,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以毁灭一切,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星儿,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他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这样轻声的说。
随后的五天,是震惊整个大夏乃至整个西蒙的一点极尽黑暗的日子。
三关外的难民终于发动暴动,他们攻占了西方氏族大户的宅门,抢粮抢钱。因为饥饿,他们乞讨,乞讨不成,他们偷窃,偷窃不成,他们抢劫,抢劫不成,他们终于造反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木头和石块砸开了大户的房门,在陇西厚土上燃起了一道道漆黑的烽火,无数人死于这场混乱之中,陇西地区的官兵好像是纸糊的,在灾民面前脆弱的如同一片麦子。尽管他们反夏奏报,说乱民兵力极强,内有高人指挥周旋如何如何,可是却无人相信,全都将这些当做了他们的托词和狡辩。
刚刚才上呈了万民伞的地方官员和氏族们惊呆了,纷纷上奏,可是帝都的百姓们怎敢在这个时候自打嘴巴、上奏朝廷?只得秘密调遣军队,前往地方平乱。
然而兵部大司马诸葛玥却反口问道:“帝国四海升平,陇西地区的百姓刚刚才进献了万民功德伞,怎会大逆不道的造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发兵一事被一拖再拖,陇西的战事越来越紧迫。十二月二十四,一骑快马驰入京城,马上的士兵满身鲜血,手拿着陇西都督曹长青的奏报,口吐鲜血的倒在荣华御道上。
真煌城轰然震惊,皇帝被气的当场犯了头风,大骂中书令和百官,并当场剥夺了赵飏西南侯的封号。但是赵彻也并没有在这场动乱中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七皇子赵义领了西南兵权,出京平乱。而诸葛玥,也因为没有即时出兵平乱,而被皇帝责罚在家中思过,赵彻几次进宫为他求情,都被皇帝斥退。
然而楚乔却知道这一场动乱的由来,赵彻到府上的时候,见到诸葛玥顿时大怒,怒骂他是个疯子。诸葛玥却洒然一笑,勾肩搭背的对他说我是想给你将来登位留下点资本,若是全都死了,你这个皇帝去统领谁去?
陇西地区的一场民乱,死伤无数,大户氏族毁了十之七八,百姓也有近八万人死于战乱。但是正如诸葛玥所说,反了是死八万,不反却是要死几百万,这笔买卖,实在是划得来。
是的,划得来。西南氏族尽毁,岭南沐小公爷势力大损,景邯也遭波及,赵飏被皇帝怒斥,被削了兵权。赵彻虽然没什么好处,但却也无过失,只有他,被禁足罚奉闭门思过,暂时的,退出了大夏的政治舞台。
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他既定的程序一步步行走,然而楚乔却清楚的记得,那几日每当听到哪里的百姓被大规模残杀,哪里的正经富贵人家被满门屠戮,哪里的守军全军覆没,哪里的百姓落草为寇凶性大发之类的消息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夜不能寐,怎样的忧心如焚。当日的一切,如果真的有一点偏差,如果他秘密派出的人马不能约束乱民,不能成功的避开当地的守军,不能掀动一些军士的叛乱,那么结果定会是血泥糅杂,整个新南沦入无边战火,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说的都对,他真的是一个疯狂的人。
她担心他会因为被夺了权而心灰意冷黯然伤神,他却在安慰她终于可以陪着她过一个年了。
春宴终于到来,昔日里权倾朝野的兵部司马门庭冷落,里面却是难得的一片笑语欢声。
尽管西南战乱的消息还是传进了京城,但是并没有影响春宴这一日帝都的热闹和繁华。大街小巷庄一片人声嘈杂,官府组织了富商在紫薇广场燃放焰火,小孩子们的笑声穿透了重重门墙,顺着温和的风吹进来,传入这座森严高耸的府邸之中。
从三天前开始,诸葛玥就下令府内开始了一轮崭新的装扮,红红的灯笼沿着回廊门洞被高高挂起,窗花红艳,细心手巧的丫鬟们剪出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有东海寿星,有西陵寿鹿,有八仙过海,有送子观音,还有极费功夫的千福图。一盆盆繁华被摆出来,姹紫嫣红的,到处都是奢靡的香气,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红红纷纷,一派喜气洋洋。
诸葛玥也恢复了很多年前在青山院的生活作息方式,他一直是个很自律的人,没有一般富家子弟那种飞鹰走马的习气。如今闲下来,日子过得更是悠闲,很认真的调理身体,闲时读书种花,还被楚乔强迫每天早晨要晨起锻炼,两人切磋身手,刀枪棍棒一一比来,总是能引得满府的下人们偷偷观望。时间长了见诸葛玥也没什么反应,也就一个个的壮起胆自来,偶尔见他们打到精彩处,还会鼓掌叫好。
日子过得越发恬静平顺,恍若暴风雨的中心,安静的令人心慌。
新年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悄然而至,她换上了新衣,艳红色的颜色团团明艳,照的人的脸色也如三春朝霞,仿佛有无尽的喜气和希望丝丝溢出。诸葛玥站在她的身后,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长衫,俊朗逼人,随意的拿起一只明珠金钗,熟练地挽起她的满头青丝,插于她的鬓间发角。
楚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自己,她似乎也是从未监国,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固执的觉得女子穿红戴绿是极俗气的,后来多年奔波辗转,更是没有了修饰装扮的精神。可是今日穿起,却觉得有层层海浪般的温暖一点点袭来,她的脸颊艳若春桃,恍若秋水,连眉梢嘴角,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暖意。
原来所谓俗气,不过是当时的她没有那般的心境罢了。
梅香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瞅着她,满脸的喜气,诸葛玥却懒懒的走上前来,对着镜子一笑,说道:“真是倾国倾城。”
楚乔不好意思的推他,耳朵都有些红了,说道:“哪有那么夸张,别胡说。”
诸葛玥却笑着瞅着她,说“我是在说我自己呢,你想多了吧?”
楚乔大怒,伸手就去掐他,诸葛玥闪身避过,还对着没想说:“看看你们家小姐,我不夸她她就恼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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