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未见,那位慈祥的太王太后如今病悠悠的侧躺在正殿的软榻上,双眼微睁的看着梅儿。
“奴婢王梅儿敬请太王太后安。”说着双膝跪地,态度谦逊淡然。
站在太王太后近旁的镯芩扬声命令:“抬头!”
梅儿缓缓的抬起头,脸上挂着标准合度的微笑,这般绝世秀美的面容,任谁都无法忘怀那离世的公主——芈露。
骑马舞、玉丽粢、贬空巷、升内侍……
宫中对于王梅儿的传言太王太后不是不知道,连芈溪也偶有在她耳边谈起。一直以为只是人有相似,并深信芈露早在大王亲政时香消玉殒。不然大王当时怎会如此悲伤,也正是那时对楚国人格外重用。偏偏她的亲信老奴采露回来亦说起这王梅儿像极了芈露,这才诏来一窥究竟。
太王太后在镯芩的搀扶下半坐起来,温和的问:“王内侍是哪里人呀?”
想好的说辞,话到嘴边犹豫许久才吐出:“回太王太后,奴婢楚国人。”
镯芩掩嘴轻笑,眼神一贯犀利的看向梅儿:“呵,同乡呐。”
这个眼神她不是没见过,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前药迷魂,后药止孕,请夫人好生掂量!”镯芩的声音低哑如初,直觉得口齿间满是苦涩的药味,连身体都似万千蚂蚁爬行,痒躁难适。
“既为楚国人,可对楚王治国有何看法?”虚软的声音把梅儿无意飘远的愁怯拉回。
这个她倒没想过,也就随意一答:“挺好的。”
“挺好?区区一句挺好就把你所有的责任抛诸脑后?可知国与国的邦交是建立在多少女人的牺牲上,只有你在他国立稳脚根捕获君心,我国方得久安之势攻守有度!”太王太后拍榻摇头,怒斥道:“芈露呀羋露,你怎可不顾你父所有的努力,用上如此极端的法子离开咸阳,有何颜面归宁!”
原来在太王太后眼里,她就是一个懦夫,毫无责任感,辜负了楚王所托。死了尚可称作烈士,而活着就被挂上叛国的名头。
“销英冬魂之泣梅兮,惧殃险隘以绝香。”芈露的《花君子》,她的悲戚与绝魂是否早已宣示着对国对己的决心?
若笼不得君心就以死明志!
作为魂穿异世者本着打酱油的心态混日子,却万万没想到有些责任义务早已压在她的肩头。扛不住!不,根本不用扛,它已根生在血液中,芈露的身王梅儿的魂合二为一,无从逃避!
梅儿的手紧攥着,不断告诉自己此刻要清醒,关于责任需要一点一滴的补偿。
只牵强的勾起嘴角:“太王太后误会了,奴婢是王梅儿,并非芈夫人。”
“是吗?”太王太后收敛笑颜,摸了摸干涩的嘴唇。
镯芩随即端起漆案上的水,没有呈给太王太后反而是递给了梅儿,示意她送上。
膝行至太王太后前,她一刻未动只是直直的盯着梅儿看,弄得梅儿心虚的打鼓。杯盏送至唇边,身侧一股外力冲击而来,顿时跌倒在地。梅儿虽把杯盏护得极好,还是不慎有几滴温水溅在太王太后的衣上。
还没来得及坐起,膝下蓦地一疼。梅儿转头怒瞪肇事者,该死的镯芩,你这打手当得也太地道了。她疼得捂住腿,眼泪险些都逼了出来!
撞人踢人的镯芩见梅儿不服气,又恶人先告状:“大胆奴婢怎么办事的!”
打人,适合上半身,可她的脚疼得无法站立;踢人,适合下半身,可镯芩这把老骨头哪里受得住,她还是要尊重老者的。所以梅儿摒弃淑女形象,转身狠狠的咬伤镯芩的小腿肚,即报了腿伤的小仇,又能把这场戏演足。
“啊!”镯芩脚下乱踢,挣脱梅儿疯狗似的紧咬,一声怒喝:“来人,掌嘴!”
正殿内的几个宫奴得令立刻压住梅儿,一位身宽体胖的男奴快步上前,肉肉的黑影击下,左右开工掌挝得啪啪作响,没多时便已红肿不堪,牙缝溢血……
“怎么,不骂我吗?” 镯芩嬉笑着欣赏梅儿的苦难。
越过镯芩的身体,幽怨的目光移向病榻上的太王太后。一切根本是她默许,还能怎么骂?
“求太王太后也没用,你不过是个奴婢,以我的身份如何处置都不会逾矩。除非……”镯芩打着哑谜,却见梅儿没有反应,只得继续叽咋:“除非你也是夫人身份!”
想逼她承认自己是羋露绝不可能,故仍旧紧咬牙关,苦等那个人的出现……
见梅儿爱搭不理,询问的眼移向身后,得到太王太后的暗许,瞬即厉声高呼:“拶刑伺候。”
话音方落,拶子便套入梅儿的十指,用力绞拉……只觉汗如雨下,钻心刺骨的疼痛尖叫难忍!
且说,郑姓姐妹得了甜点,并非梅儿亲自送来,二人遂多方打听……
“英,梅儿受诏入寿坤宫是否要升作夫人了?我们去告诉大王吧!”郑飞华满心欢喜,以为真要攀上高枝,她事先通知大王,到时王梅儿锦衣玉食的也就少不了她的功劳。
郑玉英拦住郑飞华稚气的举动:“妹妹,王内侍早已说过若是她有一日未来浆洗房,必速将此事告知赵大人。”若是因升作夫人而受诏入寿坤宫,何须通风报信于赵高,他们之间定有阴谋?
想罢,对郑飞华道:“你不要乱跑,我去去就来。”
“好的,好的。”她满口的答应。
妹妹的脾性她再了解不过,恐怕等她一走就会去求见大王,天颜岂是尔等贱奴能够窥伺的!遂牵牢妹妹的手:“不行,你跟我一同去找赵大人。”
少顷,赵高便谴亲信将消息传递给芈溪,也就不慎或是必然的入了大王的耳!
“大王快走吧,祖母那闹得厉害!”芈溪孩子气的央求,嬴政仍是那般沉得住气,批阅着大臣们的上书,不甚搭理。多番无果后,芈溪只得随辇亲求太王太后。
其实芈溪临走都没发现,之前还笔墨利落的嬴政手中的毛笔久久顿在原处,待听得门外略微有些动静,方缓声问询:“情况如何?”
门外之人如鬼魅闪进殿中,附耳道:“太王太后正对王梅儿施以拶刑。”
嬴政侧头凝向附耳者——纪纲军侍卫长白骁,一贯寡淡阒黑的双瞳深邃无波,顺滑的笔毫不堪墨汁的重荷滴污上书,笔杆应声而折,掌腕间亦污了色彩,他极带磁性的低沉嗓音由喉头深处振鸣而出:“退下。”
“诺,末将告退。”风过音落时早不见了白骁身影。
“祖母……”尖锐的稚女声闯入寿坤宫,视线迅速落到受刑的梅儿身上,大喝:“你们快住手!”
“截下芈夫人。” 镯芩命人挡住芈溪。
她哪里肯依,扭扯间乞问太王太后:“祖母,梅儿犯了什么错要这般惩治?”
镯芩狐假虎威的事先发言:“贱奴拙笨,弄污了太王太后的衣袍,以下犯上!”
“是谁敢犯祖母呀?”男子悠悠然步入殿中。
凶神恶煞的老奴见大王天颜立刻谦卑的行礼:“拜见大王!”
一众宫奴亦跪了下来,拶子因而松下力道,梅儿再支撑不住身体,斜躺到冰冷的地面。
跪安的呼声连绵不止,嬴政仍双眸直视软榻上的太王太后,走进数步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免礼。”太王太后浅颦微笑:“今日可早了。”
昏定晨省乃为人子之礼,早晚向长辈请安各一次,现在未时刚过嬴政便来寿坤宫,故有此笑言。
“唯。孙儿知祖母连日病痛,特遣了夏侍医诊疗。”他说罢,急急赶来仍挂着满头大汗的夏无且上前为其诊脉。
嬴政这才转头环视颔首低眉的众人,似不经意的看向梅儿,“怎么,寡人的内侍何时由镯芩姑姑调教了?”
“大王,她对太王太后不敬,老奴只是依法而行。” 镯芩怒指着梅儿,仿佛很是为太王太后鸣不平。
“那也不是你能教训的。”嬴政嘴角划开半弯弧线。
太王太后抚额轻咳,巧避锋芒的小声问道:“姑姑调教奴婢有何不可的?”
芈溪深感场面尴尬,急迫的插进话来,拉长音调希求:“祖母……该罚的都罚了,您就放过梅儿吧。”
看着她红肿的指节,芈溪已是眼中含泪,忍不住上前扶她。
可梅儿羸弱虚软的仰躺于地,柳眉紧蹙,即便再痛仍强撑住意志,倔强的对视上嬴政阴寒的眸,她咬破嘴唇换来半刻清醒,随即臂腕压抵住芈溪的双手肩头用力反弹振开好心的搀扶。
复又跌回,头重重撞在坚硬的地上,顿时头脑昏沉眼前一花再看不清任何!
芈溪不料被梅儿一推,踉跄后退数步恰巧倒入嬴政臂中。
于此同时,镯芩盯准无礼者,扣了梅儿的胳膊拉起她上身瞬间一个巴掌挝在她的脸上,手立即沾满血痕。
“你打呀!打呀……” 梅儿不怕死的叫嚣,满口的血全喷在了她的脸上。
可,声音已逐渐微弱下去……
镯芩气得再要落掌,却被扼住了手腕,“好大的胆子,寡人不介意让你挨些板子。”
镯芩顿时收手磕头,有些分寸她还是懂的。
嬴政看向太王太后:“王梅儿犯上惹得祖母不悦,孙儿定领回宫好生惩治。”
“大王日理万机,区区内侍身份哪配大王分心,让哀家的镯芩处置就行。”太王太后示意着镯芩再行恶举。
镯芩看见大王阴沉的眼神,再不敢亲自动手,环视近旁的宫奴:“听到太王太后的话了吗!”
“诺。”虽惧于君威,可圣令亦不可违,众人唯有亦步亦趋的上前抓住梅儿,微绞拶子的同时提心吊胆的等待王者之声……
嬴政闭目良久,直到再次听见女子痛苦的呻吟,他才倏然睁眼,掠过一丝薄怒,下一秒又恢复惯常的平静无波,不急不缓的启口:“祖母说对了,她的身份真得寡人来调教,怎可宫奴僭越。”
太王太后垂下眼帘,含眸轻笑,读不出个中心思。
而站在嬴政身后的芈溪帮不上忙,只能傻傻的问:“身份?什么身份是大王适允调教的?”
“寡人的姬妾,夫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