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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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先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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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在干吗,你没听说吗,水要涨价了。每户四吨水,以外的都是议价,贵得要死,你没听说吗?”

我看见水龙头在往浴盆里滴水。

“你别看这么慢,滴到睡觉前就能洗个澡了,我买了一个‘热得快’,可以直接在浴盆里加温。”她指着滴水的龙头说。

我告诉她我不明白好处在哪儿。

“这么滴水水表不走字儿。”她说。

“水涨价是让人省水不是让人省钱。”我说。

“干吗非得我省水,浪费水的人到处都是,工地常流水的,大马路上洗汽车的,谁管了?”我老婆说得理直气壮,她是老师,理直气壮是她的职业病。

她说的也是道理,于是我说另外的道理:

“要是有一天没水了,什么都晚了。”

“天塌大家死!”我老婆说。

我只好关上我的屋门,回到莫扎特的《安魂曲》中。我得说明一下,我不是发烧友,也不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喜欢这盘碟。听它的时候,我可以看报纸,可以看鱼,可以什么都不干坐在音乐里,这时我能看见所有的神都睁开了眼睛,看各路亡灵浩荡地经过。我听不懂歌者唱出的歌词,却愿意想象它们是人在死亡面前的各种样子。我喜欢人们安详地接近死亡,就像小溪拐了个弯儿流进了山洞。我不希望自己像另一些人一样在死亡面前做最后的挣扎,有时,我能看见那些绝望的手伸出了音乐……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类似的想象让我丢了许多头发,所以我留着让黑丽不喜欢的发型。这么乱想只能耗费我越来越少的头发,却不能让我成为作家,就像我知道,最终死去的都是人,永远不死的是死亡本身。

滴答,滴答,滴答……

如果有一天,死亡说不跟我们玩儿了,于是,人能总活着,活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世界就会真正乱套。坏人不能再说,给我钱,不然我就杀了你;好人也不能再说,别再做坏事,不然雷会劈死你。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二十五条热带鱼谁也不碰谁地游着,坐在它们面前瞎想,是我的快乐。有两条调皮的家伙停在我面前,一律用右面的眼睛看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久不跟老婆睡觉。

“要想搞明白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先去查查防水的鱼字典,知道一下什么是性阴冷。”我低声对它们说。

它们对我摇摇尾巴,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在说,算了吧,这年头都是各说各的理儿,我们也不用往心里去了。然后它们又一前一后地游开了。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龙头的滴水声,我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她肯定让家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滴了起来。我不能再享受我的乱想,这一点点生活之外的生活。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直接迈进了我的脑子。我的房间和我的脑子一起,让滴答声震得轰鸣起来。我再也听不见音乐,只觉得身体里面升起一股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

门被狠狠地推开了,就像我要冲出去那样,我老婆先冲进来了,她站在门口,大声问我:

“你为什么老听这死人的音乐?!”

我和她一样愤怒,但没说什么。她说得对,这是关于死人的音乐。

“你就不能换点别的听听,弄得屋子一股死气!”她说。

我走出房间,经过她,然后把家里所有滴水的龙头都关上,最后回到我坐的地方。

“你干吗把水龙头关上?你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出去多挣点钱!”她十分蔑视地说。

我身体里面的那股疯狂的力量还在,我拼命控制它。

“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么不回家,回家不是看报就是看鱼,要不就听死人的音乐。你以为这房子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老婆的这些话就像是奇异的花粉,扑进我的嗓子里,好像给我的愤怒盖了一个盖子,憋住了我身体里面的那股力量,让我变成一个快要爆炸的球体。只剩下呼吸困难了。

“你为什么总听这盘该死的碟,就是为了让我不高兴吗?”

“你不听邓丽君的我能理解,可是人家最近都听蔡琴的,人家说蔡琴跟当年的罗大佑一样,文化人听了也不掉价儿。”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身体里面的那股力量在发作。用力,用力,我在眼皮后面看见自己的手掐在老婆的脖子上。

她还在说啊,说啊……

我在用力,用力……

汗水先从手心渗了出来,接着浑身的紧张就慢慢松弛了。我睁开眼睛,掐在老婆脖子上的双手消失了,我身体里面的那股力量也消失了。老婆还在说着,我已经变得跟鱼一样从容。

让她说吧。我想。她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吧。我又想。

她一旦发现我无所谓了,就会更加被伤害。她会在睡觉前一直说下去,有时还会落泪。但她在说的同时也会做晚饭。我为她感到难过,却帮不了她。

晚饭好了的时候,张道福来电话,让我无论如何跟他一起吃晚饭。他说他的处境糟透了。按理说我不能拒绝,可我也不忍心在这种情形下对老婆说不吃晚饭了。跟她一起吃饭是件难受的事,可我无法开口,于是我跟张道福说,我可以在晚饭后跟他出去喝酒。

我走进厨房,四下看看,然后问:

“晚饭好了吗?”

“你不吃一顿我省一顿。我一个人吃饭更不错。”她说。

“谁说我不吃晚饭?”我问她。

“那你就吃,吃饭的时候噎死。”她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她常常这样,我甚至担心她教的那些学生。

我知道她其实不希望我吃饭时噎死,可我听见了她说的话,胃口也没了。就这样,我离开了,去找张道福之前,自己先吃了碗面条。我还知道,在我关门的那一刻,她会流泪,可她就是这么硬着。

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

我第一次跟张道福出去吃饭,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天上滚着闷雷,但没有下雨。他让我等他,可是下班时,他却不见了。我在所里到处找他的时候,发现只有财会室的灯还亮着。我拢了拢头发,敲门。

“请进。”是黑丽嘹亮的声音。

“是您啊,胡老师,这么晚了还没走?”我推开门,黑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好像一头撞进了热情的雾里,心里觉得她不该这么快就对我这么热情,我毕竟还留着和前几天一样的发型,一个不甘心秃顶的男人。

“要下雨了。”我说。

“我早就不听天气预报了。”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办公桌上的各种账簿。

“你看见张所长了吗?”我问她,心里却不希望她回答。

“肯定走不远,他就快没电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挺愿意给领导下结论的啊?”可我不太喜欢给别人下结论。

“像我这样的人研究所有很多。”她说话的时候还在低头忙着,刚才的热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她这样子,我对她的印象突然又好起来了。她既不聪明也不笨,比俗气多一点的幼稚让她还挺可爱。

“你好像不太喜欢研究所的人。”我考虑了一下才这么说的。

“不喜欢也得在这儿干。”她说,“研究所的人都有文凭,但没文化。比如说,进来的人从不敲门,有时候就我一个人挺安静的,总是给吓一跳。”黑丽说这话时的表情让我心动了一下。

这也许就是年轻姑娘的特质,她们能在施展魅力的时候,让男人想到信任,尽管什么都是不可靠的。

“以后,我让他们都敲门。”我说完,黑丽开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是不是当官的感觉特别好?”黑丽问我。

我笑了,笑得有些忘形,她也笑了起来。我的感觉突然那么好,肯定有好多年了,我没在任何女性面前这样放松过。即使我现在嘴上说着蠢话,心里也不觉得羞愧,而且还快乐着。这是什么呢?

“可惜我这辈子是当不上官儿了。”黑丽说。

“别这么说。”我还想往下说的时候,她的一支钢笔从桌子上滚到了地上,落到了我的脚边……

出于下意识,我们两个人同时弯腰去捡这支钢笔。我太急于献殷勤了,所以弯下的速度也快于黑丽,于是,我的那缕遮盖秃顶的长发在黑丽的眼皮底下滑落了。

我捡到了笔,接着极其缓慢地直起腰。先用手不慌不忙地把那缕长发撩上去,然后把手中的钢笔放到她的办公桌上,然后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她不舒服。

我想,机器人也不过如此吧。

“别这么说。”她好像被感动了,又好像没明白我为什么道歉。

“我听见你对邓远说过,你不喜欢留我这样发型的男人。你说,街上的那个男人把你吓坏了。”

黑丽的脸红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慌乱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而且她把刚进门时称呼我的“您”换成了“你”。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为她的变化高兴。

“第一次看着有点怪,第二次就见怪不怪了。”她说话时流露出的那种诚恳,一下子把我们拉近了。

门再次突然被推开了。张道福站在门前。

“老胡,我在到处找你。”他说完看了黑丽一眼,然后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刚想提议带黑丽一起去,就听张道福对她说:“今天你就别去了,我们还得谈事。”这是父亲对女儿的口吻,我听傻了。

黑丽顺从地点点头,我更傻了。张道福的话好像是武林高手飞出的一脚,把我踹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紧接着滚过三个闷雷,仿佛在为我送行。

带着对黑丽的同情,我和张道福走进了一个叫“云天外”的酒店。点菜前又响过几个闷雷,张道福说,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下雨居然成了悬念。天气预报总说下,可老天爷就是不下。他这么说让我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我喜欢那些把毫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瞎扯的人。

“我们少点菜,主要是让你尝尝这儿的饭后甜食。”他一边看菜谱一边说。

“少来甜的,我胃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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