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光洁的指尖,舒玉其实也只能苦笑。
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
然而,皇太夫却拉过了他的手。
「小玉儿,哀家老了,许多事都顾不上。」
拍拍他的手背,老人的嘴角眼底,尽是一片慈和。舒玉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老人。
「是早该为你择门好亲事了。」
「你可有心仪的女儿家?」
◎
好半晌,他才低下头。
◎
然而,对翊坤宫主子,现今正当宠的佑贵君,佑平来说,他其实是满心不愿这个「舒大公子」在这宫里蹉跎。
──其实也是的。六大世家里谁不知晓,若非当年舒家遭难,今日坐在这贵君位子上头的,便该是这位舒大公子。几个命夫也都说,皇太夫其实提过,是不是再给后宫加一个贵君位子。若不是舒玉自个儿辞退,恐怕皇帝身边还得多出一个「舒贵君」。佑平听说了,心里自然满是不豫。但这件事是已经抹过去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骄纵、他横,那都是有的。但他很明白,他的女人,爱的其实是他的小意儿温存。不伤大雅的地方横一横倒没什么,但拿这档子事来耍小性子?
佑平端端正正地坐在圆墩儿上,右手轻轻地摩娑着自个儿已届九月的肚子。后头两个男官垂手肃立。一群公公保父站在周围,细细打量着舒玉笔下,已然逐渐成型的虎偶样子。
拉出尾巴,细细地修过了几处线条。舒玉提起纸张,略为吹拂了下,便双手呈给佑平。佑平只略略地看了一眼,便意兴阑跚地把纸头推到一边去。
「没意思。」
轻轻地哼着。佑平站起身,两个男官随即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扶持住这位佑贵君 ,缓步踱到一旁的软榻上。
「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些样子,看着只觉得发腻。」
舒玉笑了笑,没说什么。但几个保父公公显然是有些不安,捡回了画纸,一堆子男人在那儿七嘴八舌,嘴上是没口价地称好──画原本便是极好。再说,何必得罪皇太夫身边的红人?然而,佑平见着如此,心中更是不解气。待得舒玉又画得了一张样子来,佑平干脆连看都不看,便径自抿紧了唇瓣:
「不成。」
「不要紧。」
相异于一旁男人家的骚扰不安,舒玉却仍是那么温和淡定。只是笑了笑,再度扯过一张纸头。这一回,舒大公子想了想,倒是几笔便成了虎型。几个男人还没说什么,一把爽朗的女声,便领头打碎了一屋子的气闷。
「唔、小玉儿已经到了?」
笑吟吟地踏进了这翊坤宫。满殿宫人随即便跪倒了一片,舒玉站起身,原先是要随班一起跪下。皇帝一挥手,两个伺候人便搀起舒玉。佑平则只是站起身,微微一揖便做数──前头舒贵君手里的规矩,有了身子的君卿侍郎,规矩能免就免。皇帝向来惯宠佑平,自然更是早颁了旨意,要佑平着意养护身子。见着佑平还想迎上前来,皇帝更是几个大踏步,将人往软榻上安。
「得了得了……就你这小魔星,一刻没瞧住便不给朕安生。」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皇帝假意叱念了眼前的人儿几句。佑平却是扭转了身子,看来竟是带了几分委屈。皇帝没法子,只得更是加意诱哄。
───
请移驾作者有话说区^^
然而,却也只有佑平自己明白。他有多不愿在自己的这个翊坤宫,看到眼前的这位『舒大公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紧紧地环抱住眼前的女子……佑平悄悄地抬眼,偷觑着眼前的舒玉。
◎
舒玉,却像是恍若未闻。
◎
皇帝自然是没心思管得她的小平儿心绪如何。让人取过了舒玉所绘制的虎偶模样,年轻的君王则是挑起了眉。
「早听说小玉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陛下谬赞了。」
就着榻边坐了下来,年轻的皇帝顺手把纸头递给了佑平。佑平虽是打心里腻味舒玉,但他心里明白,闹小性儿,也得讲就地方、时辰。外人面前,他也得顺着皇帝的话头说才行。
所以虽是满心不愿,佑平却仍是只得取过纸头。──原先他还想着,自己该怎生砌辞,才能遮过自己满肚子的腹诽。然而,在看见那张纸上的几笔虎形后,佑平才明白,根本没有那种必要。
──不愧是鸣凤楼中的玉倌人。反咬住自己的舌尖,佑平得要费上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压着自己心里的那份滋味。
真要说起来,也确实就是描个样子而已。但迥异于一般净是往前张牙舞爪的虎形,舒玉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却是一只回首猛虎。右前爪略略抬起,像是在护持些什么。神态逼真,威猛无匹。同样出自佑府,佑平虽然不若乃弟那般的名声在外,但对于书画一道,佑平却也是略有小成。他很明白,这样的一幅图,绝非养在深闺的公子郎君能够绘出。
他抬起头,却只是看见舒玉平缓温和的脸孔。他想要咬唇,却又不愿他的妻小瞧于他。几个老人儿瞧着情形似乎不对,纷纷围上前来,连消带打、连说带赞,算是给佑平解围。但虎偶一事,原本便是皇帝找来舒玉的说头。听着这群男人们饶舌一阵,皇帝虽说仍是唇边带笑,但却是敲了敲手上的扇子,转头对着对佑平说道:
「忙得很,整日也没时间坐下来用点什么。记得你这儿的厨子一手好素点,给朕弄点来如何?」
听见皇帝这么一说,佑平可是吓了一大跳。霍地站起身,几个伺候人根本没来得及伺候着──佑平甚至是有些气急败坏的。
「这怎么能行?下头的这帮子奴才竟是越来越不会伺候了!我去给您炒几个热菜来,都饿了一天了,几碟子点心顶什么?」
「都听你的。」
皇帝笑着,宠溺地点了点头。看着佑平微微一躬,便挺着个大肚子往侧殿走去。皇帝便随即又叫住了佑平。
「让下头人忙和去吧。」
走上前去,皇帝随手取过了件滚边狐皮云纹披风,细心地给佑平系上。佑平抬起下巴,看起来竟是已经相当习惯了。只是一句一句地应承下来,乖得不得了。
「你给他们点拨两句便是。嗯?有着身子呢。」
点了点头,再不看舒玉一眼。待得皇帝替他结束停当,佑平转过身,竟是径自去了。
◎
「……小平儿似乎很怕你。」
挥手,让一众伺候人都退下。皇帝寻了张八仙椅落座,一脸饶富兴味地注视着舒玉。
「许是怕朕收了你?」
「陛下说笑了。」
连轻描淡写的敷衍也谈不上。舒玉依然是站在原地,依然是那么淡淡的。皇帝不恼他,指了个墩子,让舒玉也坐下。
「兴许朕是说真的呢?」
挑眉。皇帝伸出手,纡尊降贵地亲手给舒玉倒了杯茶。
「这可是一道旨意便成的小事。更何况,佛爷与皇夫向来也都欢喜你。」
「可您不欢喜我。」
微微地欠了欠身,舒玉并没有起身施礼。他心里明白,皇帝不会只为了个虎偶,转转折折地找了他来。抬起头,舒玉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皇帝。
皇帝则是略为沉吟了会儿。
「那么,你给朕说说,这十三皇妹,究竟是不是、有没有欢喜于你?」
◎
直到深夜,舒玉才给一辆马车给安安妥妥地送回舒园去。园子里的两个女人虽然始终不见着慌,但也是两个人,一壶俨茶。反反复覆地推敲棋步,却也不见胜负。
直至车轮压过石板路面,带起一连串细碎响声。舒容才收了大把白子到手边,看来直可说是怵目惊心。
「就说我对这玩意儿没辄。」
挥手打乱了满盘黑子。郡王站起身,径自往门边走去。舒容撇了撇嘴,同样也将棋盘一推。
「不晓得刚才是谁要人『摆盘棋来走走』。」
「此一时彼一时。」
站在门边,看着马车绕过前堂,一路往后头的琢玉楼绕去。郡王并没有跟上,只是缓步回到桌旁。
…
请移驾作者有话说区^^
不一会儿,琢玉楼里的伺候人来到前厅,朝着当家主人与郡王一揖。
「启秉家主、郡王:大公子说今日乏得很,要先行安歇,所以不过前厅来了,还请二位见谅。」
与郡王对视一眼,舒容定下心神,接着开口问道:
「可需要请太夫瞧瞧?」
「公子交代过了,」那男孩笑了笑,带上了些许安抚意味。「没别的,只是乏了。家主不需太过担心。」
「你去吧。晚间经心些,要有个什么马上来秉,听清楚了?」
郡王径自开口吩咐道。男孩则是偷瞧了舒容一眼,见家主无话,才抬脚去了。
然后,郡王便回到桌边去,径自落座。
◎
然而,这一夜,舒玉却是辗转难眠。
坐起身。舒玉扯过一旁架上的长衣,便要出房门。外头的伺候人原先还有些迷糊,但听见了门里头传来的若干响声,几个男孩都醒了过来。
「公子……」
眼前,舒玉甚至是连一头长发都没挽起,只是用条丝带随意束着。身上披了件墨绿色的长衫,连个手炉都没拿。
「没什么。」淡淡地笑着。舒玉摇摇头,示意一干人等都不用跟上。
「心里闹腾,总睡不好。我去佛堂,你们歇着便是。」
语罢,舒玉便径自转身离去。只留下几个男孩儿,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
然而,舒玉也明白,即便是佛……仍是有许多,是佛也分说不清的。
好比,这尘俗凡世间的种种是非因果。
念了一刻钟的经。舒玉虔诚地,在佛前深深地伏下身,好半刻才抬起头来。
堂上菩萨却依然只是俯视众生,漠然无语。舒玉却不挂怀;该当如何,他心中早有定见。如今来到佛前,仅只是让自己心静而已。
伸出手,扶着一旁的矮几起身。堂上菩萨法相庄严,舒玉心中,却是有着别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