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何突然离开?”我不是个多事的人,却忍不住开了口。
她的背影如此孤凄娇小,对月拔刀,刃上流光荡漾水波,黑白光影明灭。
她收刀入鞘,将殇月龙牙交到我手上:“他醒了,把这个给他。”
“你呢?”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
“我?”她苦笑,半晌之后,缓缓开口:
“他若问我去了哪里……你便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为什么?我没有问出口。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而她沉默地抬头望月。
“楒旻……”她突然开口,秀眉蹙烟,眸中波澜,青衫飘飘,随风欲散。
喉头忽而涌起一股腥甜。
“他军功彪炳,为人高傲离群,将来新帝登基必不为所容。你们皆非池中之物,若有心思,就努力去争取。你向来冷静持重,替我好好照顾他,辅佐他得到那个位置。”
“好。”我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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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醒来时,她已经离开。
黢黑凤目扫过几上安静斜置的殇月龙牙,他面色冰霜问道:“人呢?”
我没有按照她的话回答,轻轻道:“走了。”
他闻言,冷沉着脸着衣下床。我与刚刚赶到的纪章极力阻止,却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震飞。难以想象如此伤痕累累的身躯怎么还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他只是执着地、坚定地一步步迈出房门,微微摇晃跨上焰痕,策马而去。
我们遥遥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他到底如此奔波了几天几夜,只知道,他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见棺材不掉泪,找不到她决不罢休。
终于,在溟鹰界内琅邪山,她侧立悬崖边,脚下邛江巨浪滔天,被他一步一步逼上了绝路。
“过来!”他声厉如鬼,步履踉跄,浑身伤痕崩裂。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背部血色弥漫了白衣如雪。
可她怔怔往后移了一小步,崖壁碎石脱落,坠入滔天巨浪中。
碎石滑落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蹲了蹲身子。他有些站立不稳,全靠纪章的力量支撑着。
他的声音颤抖得失去了连贯,万分恐惧,甚至带着哭意:
“我让你过来!”
她全然不动弹,一阵江风袭来,将青丝吹乱。
他苦苦哀求无果,尝试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引得她急退连连,半个身子在崖外晃了晃,方稳住。少年面无人色,那瞬间呼吸都断了,见她稳住,突而爆发般痛苦嘶吼:
“姐姐,过来我身边,过来好么……姐姐……姐姐……”
他……居然叫她姐姐……他已经慌不择辞了吗?
她闻言,身子微微颤抖,忽而一个转身,以最快的速度跃下悬崖。
“宠——儿————————!!!!!”
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声久久回响在山谷中,天地神鬼也为之惊泣。
那一瞬间,我脑海空空茫茫。
那个少年发疯般扑了上去,却被身后无数暗卫紧紧压制。他那一口气也在这一瞬间消散,当即晕死,纵泪满腮。
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怔怔盯着空无一物的悬崖。
脑海中浮现她的话:
“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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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相信她死了。
身体、精神一并崩溃的他,昏迷了整整五天五夜。多少次,他危在旦夕,依然嘴中喃喃,分辨唇型,那是“宠儿”二字。
他醒来后,独自站在她跳下的悬崖边,如石雕一整日不曾移动。
突然,他发狂般大笑起来,笑到眼角泛出泪水,笑到全身抽搐。我看到他的血液渗出皮肤如千万利剑向四周飞舞出去,在那绝望的咆哮声,天空流露被撕裂的红色,宛若末日降临。
一场恐怖的杀戮从竹山开始,蔓延到整个麟云大陆。
有人说,曾亲眼看到她飞夺朱雀门后翻身上城墙,与溟鹰国太子含情脉脉,遥相对视。
而她最后,消失在了溟鹰国境内。
他下战书,让风羿昊交出她来,风羿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每个人都知道,他加诸给溟鹰的,是莫须有的罪名。风羿昊不否认,是这个男人一贯的骄傲作祟。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可是那个已经疯魔偏执成狂的男人,不知道。
在此一事上,他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竹山之战,惨绝人寰,白骨遍野,血流成河,四十八万兵民命丧黄泉。
尸积如山,乌金战甲魔鬼高居其上,浓腥温热的液体沿着他惨白的肤色流淌,空气中有死亡的腐臭。一钩冰冷的月挂在头顶,他笑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笑。
很多年后,有人这样描述这场战争。
魔君身上流出的血浸染大地,如毒气般腐蚀着人的肌骨。被他血液弥漫过的地方,房屋倒塌,土地干涸。百米之内,无论人畜,肌肤割裂,或被毒味腐骨,或被黑血魔剑那纠葛亿万年的冤魂戾气活活吓死。死人的魂魄随剑起舞,他们临死前的恐惧绝望化为魔君不竭的力量。
在他们的描述中,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魔鬼。
屠魔生啖人肉,以血为饮,吸魂果腹,驭鬼为军。
天下第一堡垒竹山城成为人间炼狱,溟鹰军民无一人活命,皆遭屠戮活埋。从此,竹山从一座军事要塞,成为葬岗坟城的代名词。
打那以后,炤国称霸的步伐急剧加快。凡他主战的战场,都是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其状可怖。人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
战争、鲜血、刀剑、权势。
一切黑暗与丑恶,彻底扼杀了那个惊才艳绝的翩翩少年。
他不再是那个可与我们把酒言欢的清俊王爷,不再是那个与将士摔跤斗角的血性男儿,更不是悬崖边那个哭得昏死过去的情深痴种。
他的心,变得与石头一样;他的眼底,筑起千年寒冰。
他不会笑,不会哭,不会喜,不会怒,不会哀,不会乐。
他成了只知杀戮的战争机械。竹山四十八万,景安关二十五万;阜陵三万,巢溪两万,坝水两万,燕子台六万,玉泉关五万,十海七万,黄金峡八万,朔京烧城,溟鹰族灭,自竹山以北,城城白骨,无人烟。离台二十三万,朔城二十万……
征战七年,杀敌戮民两百三十九万!
他没有了人类的感情,仅存嗜血的狰狞与屠戮的魔性。
我不再认识这个男人。
当他登基为帝那天,我知道,我答应过她的事已经做到了。
于是请辞。
他拒绝了,让我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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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须到祈华山封禅告祖。临行前,他去了琅邪山悬崖,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他喝了很多酒,醉熏熏站在她曾经站过的地方,用脚踢了踢悬崖边的石头,看着他们落入翻滚江水中。
纪章、张经阖跟在身后,满脸惊恐。
只有我知道,他不会跳下去。正如当年我知道她不会死一样。
毕竟,一个连痛苦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活死人,又怎么会去自杀?
北风凄凄,将他的低语吹散,七年来,他脸上首次皲裂出一丝哀伤。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下去……”
出发前一日,太常大人上奏,称新帝数年征战,后宫虚置,膝下无子,唯一的王妃数年不曾见面,此时驾六合,临宝殿,霸业即成,理应为皇室开枝散叶,册封皇后妃嫔,充裕后宫。
那个无比尊贵冷漠的男人在大殿上森森开口:
“你们认为,朕的江山,是靠女人得来的?”
太常颤巍巍跪地磕头,额头血流如注。
面对这个六亲不认,毒害父皇,手刃亲母的恶魔,无人不惧。
啸龙谷皇陵轩辕殿,位于皇陵大殿深处,只有历代新帝登基之时开放,也唯有新帝可入。
屠魔装模作样斋戒沐浴七日后,独自进入了轩辕殿。
他在里面呆了整整一天一夜,远超过祭司们的估计。
风悲日惨,远天孤陵。
那高大孤绝,俊美如天神的帝王终于走了出来。
木无表情,魔瞳平视。他昂首阔步,尊贵威严。
可他的左掌,捧着一枚璀璨夺目的龙舞泣玉戒,上镶凤纹。
我们齐齐面色巨变。
凤戒,这是与她一起消失七年的东西。
他穿过众人,径直向前,不带一丝感情。
“她不会回来了。”
逆龙元年八月初一,帝除商尘梓纨为侧妻,封德妃,遣祈华山行宫养病。
八月二日,左丞相范临公再次恳请新帝广开后宫,帝准奏。
八月三日,我归隐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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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忽西落,泽月渐东上。
孤舟独钓云梦泽,回望往事如烟。
小舟穿浪。船头幻化她的影子,雕翎戎装,月影龙牙殇 。
闭目身半躺,腰中酒凉。遥遥天际泛红光,穿透夜色,她划圆一道光。
那身影执刀在前,雪蕊幽香。
抬眼泽畔残月,从此……
余生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我爬季榜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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