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小片刻的功夫,果然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点打在头发和衣服上,冰冷的寒气透骨而入。梦简将衣服下摆挽起来,以免沾染上泥水,默默地缩起身子。
冷……
忽然头上凭空落下来一件大披风,梦简一怔,转头看去,却被一把遮住自己头上雨线的伞挡住了视线,然后握着伞柄的手伸过来把伞交给他,温柔的声音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好像被弃小狗一样?”
淡红的伞,梅花含苞于上,是那日初识时,小巷里静静开放的那一支。
章之四 风起 中
一瞬间梦简觉得好似时光倒流,两年前,也是烟雨迷蒙的春季,琼花树下,与阁主的相遇。
那时的他已差不多快要病死了,只为昔年的一个想念,独自到距家千里之外的淮左扬州来看琼花。那天好大好大的雨,原来想象中烟雨迷蒙的江南,也会落下如家里一样的冰冷残暴的雨啊……
而那场雨中晕倒在树下的自己,就被阁主偶然碰到、然后救了性命。
今时今日听见这个声音,梦简恍惚了一下。
相似的口吻,带着怜惜的,冰冷的温柔,却是……
“……叶公子……怎么在这里?”
他傻乎乎地问,却被对方捏着胳膊拉起来,煞有介事地责备道:“真是乱来啊,你,明明弱得跟墙头草似的,这种天气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把伞稍微抬起来一点,就可以清楚看到对面人的脸了,大松一口气的样子,显得有些幼稚,却让梦简感到有点心酸地温暖。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明明眼前这个人……
“叶公子……”看到叶江陵把伞给了他,自己却在淋雨,梦简心里有些慌地把伞向他头上撑去。
叶江陵却一手把伞压低,遮住梦简的视线,一手压住他的肩膀,确定手下的柔弱少年并没有乱动的迹象后,把手放到梦简的眼睛上,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滑过:“乖哦,不要看……”
梦简愣愣地站着,顺从地闭上眼,感到叶江陵不知是放心还是抱歉地轻轻一叹,走开几步,而后便感觉不到周身之内有他的气息。
淅淅沥沥的雨线,从伞纸上不断地滑下,把伞内和伞外割裂成两个世界。视觉受到阻碍,听觉相应的就能变得集中。风吹动树枝树叶的声音,雨打在不远处屋檐上、又滑落在地的声音,还有,兵刃交锋、金属切割衣袂肉体、重物摔在地上又从泥水中脱离的声音……
身手好快!
是什么人?
……哪一个是叶公子?
静静地站立,梦简慢慢抬起另一只手,双手一起握住伞柄,压低,再压低,握紧。
他嗅到血腥味。
呐,你知道吗,被洞穿的心脏,隔开的喉咙,折断的手和脚,从这些地方流出的血的气味,和天热流鼻血或是擦伤的血的气味不一样,彼此也是完全不同的呢。
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唤起:“梦简?”
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对面被雨打得湿润的脸孔,听到他说:“怎么发起呆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不是说了要把眼睛好好闭起来吗?”
啊……
担心也好,欢快也好,都是很真实的表情。但是,这个人的眼睛,也真的是,没有一丝感情在里
面,同那时候的那个人,一样。
只是,现在的自己终于能看出来,他人脸上的伪装,是因为成长了,还是……
像是眯了眼一样,梦简揉了揉眼角:“叶公子……”
然后再次被大力压住双肩:“叶公子叶公子叶公子,你就不能对我亲切一点吗?!都把名字告诉你了,我又不是什么公子少爷的!”
总是被迫面对这张随时随地在眼前放大数倍的脸,梦简常常会错觉,碰巧认识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有点犯傻的年轻人而已。
而事实,不要去探求的话,采取不关心、视而不见的态度,就像一如既往的那样,会比较好吧。
“呃……江陵?”试探地问,这个称呼,怎么说也太亲近了吧?
“这样才好嘛!”叶江陵继续拍他肩膀,一脸满足。
梦简看着他那爽朗的笑容,默默举高伞,为他遮雨。
叶江陵一怔,笑了:“多谢!”
梦简面上一红,偏过头去,倏然睁大双眼,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的从不同部位流下血的黑衣人,这场景正映入眼帘。
“这……”他有些僵硬。
“啊……”叶江陵揉了揉额头,有些苦恼,“本来在街上喝酒,看到你匆匆走过,觉得天气变得不好了,就跟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遇上仇家。怕你被吓到,所以才让你不要看……”
梦简闭了下眼,慢慢地道:“没关系……我也,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叶江陵看着他迅速平静下来的同时也暗下来的眼神,道一声:“嗯,不知道雨会不会下大,没什么事的话,也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叶江陵为两人撑伞,梦简看着他撑伞的手,修长有力的手,干净不染血迹的手。
路上的人都回家了,好寂静,只有单调又清新的雨声,原本是想要说什么的,也似乎淹没在这雨声中了。
“这里也和江南一样多雨啊……”青年男倚在窗前,探出手去接着窗外的微寒的雨。
小红不在,不然的话,一定又大呼小叫地聒噪着什么大男人怎么这么多愁善感了。那家伙,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事实总该明白的。
缠绵多情的雨,缠绵多情的季节,这样的地方,呆久了,就算是宝剑,也会锈掉的。
小红不知道,这动作,原是那孩子喜欢做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清了,那孩子的事情,他能记住的原本就很少,仅仅是因为死在多雨的季节,反而让他将这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死死地记住,偶尔,会在这样的雨天,不知不觉地想起。
真是该死的牵绊。
视野底部忽然出现一抹淡红,在满目的烟雨苍翠中很是扎眼,看了一眼,是把熟悉的红伞。咦?不是那家伙的吗?原来他也住在这里,那家伙什么时候有钱在这种地方消遣了?
仔细看去,是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呵,真是风流。不是他喜欢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背过身去。
但是,那个伞下看不分明的淡青色身影,不知为什么,有点在意。
夜里,雨果然下大了。梦简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哗哗坠落、在地上流淌成细流的雨声,毫无睡意。
白日里,那之后,和江陵没再说什么话,想来便是说了,问了,也……
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时候转头一眼看去,七个人,杀手,都死了。
知道吗?利器刺入心脏,血是用喷的呢。
啊,怎么忘了,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嘛,因为……
这样的雨夜,跟那时候,好像。
章之四 风起 末
事实上第二日便是大台之日,似乎那场雨后,也到了出梅的季节,天气很是晴朗,也渐渐变得炎热。
热……手动不了,发不出声音,是因为太热了吗,躯壳里面仿佛被烧尽了一样,已经不再有痛觉……
“你又想停工不干?”清朗的声音,带着笑谑,像水滴一样浇在干涸的自己上,“嗤”地化成烟气,但是也让他清醒起来。模模糊糊地睁眼,又张开手在面前,看着修长完整的五指,片刻,才干着嗓子回应道:“……很热嘛……”
泓岚失笑:“悠闲君,你真不是跟我开玩笑?梅雨季刚过,你就蔫成这样,整个夏天你要怎么过?何况,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好不好?”
幽弦这才算是完全睁开了眼睛,撑身坐起,扫一眼窗外昏黄阴暗的天色,哼哼了两声:“这个时辰了啊,难怪……”
“嗯?”他脸上的怅然神情难得一见,泓岚不由好奇。
结果幽弦一把抓住他,可怜兮兮地道:“岚君……我方才做梦在大漠干死了……是岚君一句话救了我啊!”
泓岚额冒青筋,真不该多管闲事啊……“放手,我可不想跟你断袖。”
幽弦静了下,放开手,看着泓岚淡淡的眼神,双眸一弯:“我还以为你会说……‘不是断袖’呢?”
泓岚不作答,只道:“时辰快到了,该到那边去了,你不想被看到吧?”
“也是呢……”幽弦揉了揉太阳穴,一头银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泓岚默默地看着他有些无力的身体,心下不忍,也只是说:“我在外面等你。”
“岚君很为别人考虑呢……”幽弦下榻倒了杯茶,笑了一笑。
泓岚在门口顿了下,留下一句:“你的嗓子,还好吧?”
杯中茶一饮而尽,是他喜欢的雨前龙井,温热着,润开喉咙中的不适。不知是梦简重新泡的,还是泓岚做的。
泓岚啊,真是……小玩笑任意开,无伤大雅;知道他的伤痛,就十分的谨慎言行。
抚着垂落在眼前的灰发,他咕哝了一声:“我很忙的,可一点也不悠闲……又不是偷懒……”
泓岚在门外,抿起唇。
自然不是偷懒……能昏睡一整天,当然不能是因为偷懒。
“对了,那孩子,今年还是那样吗?”
“啊,是啊,又躲在什么地方,不见踪影了。”
说来,今天好像也看到那个叶公子,似乎到处乱窜找什么呢。
幽弦瞬间抓狂:“什么?为什么他可以,每次都是我被抓来上台?!”
“……羡慕么?”嗓音圆润,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我也想正大光明地偷懒啊!”
“……你也有点老年人的自尊好吧?”泓岚无奈地闭上眼,下一秒由于幽弦大力踹开门而骤然睁大,默默看过去,只见幽弦板着脸,扬着下巴,越过他,向外走去。
泓岚挑起眉,看了一看明显寿命已尽的门板。这个,好像是去年幽弦上吊未遂,阁主以“面对如此贵重的门板还能自我解决实在是有些对不起这棵不幸做了门板的紫檀木”为由,成功扼杀此人投缳念头……那时的功臣吧……
再叹,阁主不在,阁里开销又以各种奇怪的理由狂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