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去时,正逢众人探病而出,骤然见到如数的贝勒大臣,我也不禁一愣,好在为首的皇太极并无意与我虚应,温言几句后便领着人走了。
掀开帐帘,屋里只得多尔衮与张仲其,背对着门轻声交谈,我顿了顿道,“十四哥,张大人。”
两人蓦然噤声,“来了也好,”多尔衮转过身,朝折屏隔开的里间抬了抬下巴,“他刚醒,你去吧”,又对张仲其道,“咱们到外头谈。”
“是,”张仲其躬了躬身,脸色略有些奇怪,跟着他离开,经过我身边压低声音道,“福晋,小爷很是虚弱,切莫让他太过费神……有些事,嗯,不妨日后再细说……”
什么事?说什么?我不及细想,他人影一闪已出了门去。
“觉得怎么样?”我在塌边坐下,轻覆上他手背。张仲其没有说错,他依旧是苍白而虚弱的,仿佛是世间一点微尘,轻呼一口气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可当他的目光毫无保留一点点融入我的眼底时,我却感到美好与安然。
他嘴唇一开一合,吐字模糊且低不可闻,我却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回道,“我好好的,你就担心你自己吧。”他微挑起一抹浅笑,转首舔吻我的手心。
“还有力气胡闹,是真没大碍了?”我抽回手,俯身下去,在他颊边印下一吻,“下次看你还敢吓我?”
他眼神逐渐黯然,直到流露出些许痛不可抑来,吃力道,“不会……有……下次……你不用再……为我,担,担心太久……雅儿,我,我只是,嗯,有点儿,有点儿舍不得你……”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插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手臂却被扣紧,他就势撑住床沿勉强半坐起来,我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忙从后扶住他肩,锦被滑落下去,露出胸口层叠缠裹的白纱,我深吸一口气,转开眼去道,“你最好别乱动,若是有个好歹,一会儿张大人怕不要找我算账。”
他靠在我身上,恍惚一笑,“仲其……是我,是我为难他了……”他大约不知道自己的笑有多惨淡,我只看得心里发毛,咬了咬唇道,“你该好好赏他,他可是……”我话未说完,他便咳起来,按着伤处,身子不住发颤,“我……”
“你乖乖躺着吧,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我下意识有些明白张仲其方才担忧的神色,他知道孩子的事么?知道自己至多还有二十年么?张仲其个混蛋,居然都不说清楚!
他渐渐平复,一字一顿道,“我以为……我能给你,最好的……可我,总是让你……失望,难过……你跟,跟着我,不开心……那就走吧……雅儿,你走吧……”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我浑身发冷,脑中瞬时空白,不假思索道,“我还不到二十,你想我守寡么?我膝下无子,你要我孤身一人,无所依靠么?府中你的妻儿,你准备甩手与我,指望我贤良淑德,对着你牌位发誓会善待他们?”
他被我抢白,只是窘迫,气息急促,喘得说不出话来,而我话出了口已然后悔,此时感到胸口微热,低头一看,却见他后背上的血透出层层白纱,熨在我的衣裳上,我大骇,“你……你……”
他似有所觉,拍了拍我手背说,“别怕……我……”话音未落便骤然蹙起眉来,以手掩口一阵剧咳,我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来,一滴,两滴,渐渐汇成细线,落在我的衣襟。
只听“啪”一声闷响,我扭头,小邓子不知何时进来,站在折屏旁,却已吓得傻了,连药带碗都洒在了绒毯之上,我怒道,“还不快去叫太医!”他才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忍一忍,嗯?”
他却只是望着我,“你的……衣服……对不……住……”说话间,便又咳出一大口血,喷在我膝头,染红了我大半幅的袍摆。
“到现在你还有心情和我说这个!”我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恐慌,抽出手绢,去拭他嘴角的血迹,“有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额上涔涔都是虚汗,只紧紧抓着我的手,“雅儿……我哥人很好……你知道的……”
“够了,别说了!”我声色俱厉,咬得牙关作响,他脸色已显颓势,只伸手来抚我的脸,眼神渐渐失焦,“六哥……其实……亦能托付终……”耳坠上的玉珠清凌凌一阵脆响,他的手划过我的耳侧,落到锦被上,我慢慢地微笑,“可惜他们都不及你好……”
张仲其与李太医几乎是前后脚赶到,我的焦虑惊惧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冷冷道,“张仲其,你说过若他醒来,便不会有事?”
“福晋,老臣敢拿项上人头做担保,”张仲其的失色只有一瞬,很快便被镇定取代,他与李太医一起扶住多铎,切脉看伤,随后进来的多尔衮便将我扯到一旁,“你放心,张大人与李大人都是……”
“我知道。”疲倦地闭上眼,任何安慰都只是徒劳,只有他的手覆在我肩头,让我感到温暖而有力。
这一回,又是我们不得不旁观、忍耐与守候么?
我在时间的流淌中感到麻木,看着他醒过来便又复呕血,吐出的血紫中带黑,溅在新换过的锦被和床褥上,触目至极。如此两回之后,张仲其便对我轻道,“福晋,您……要不先到外头去歇一会儿?”我看着他没有答话,他无奈道,“小爷如今受不住刺激。”
他不愿见我是吗?我转身便往外走,总算明白什么叫踩在云端,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虚软。诺敏候在大帐外,骤然见我一身的血,不由得掩口惊呼,“姐!”
我摆摆手,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表示我的吃惊,只向她身边的人随便一肃。
皇太极的目光在扫到我衣襟上明显一顿,“齐尔雅真……小十五他?”
我凝视他,他见我不答,也不追问,只道,“我送你回去,换身衣裳歇一歇再说。”
随他吧。我只管自己往前走,他在后面道,“那天,小十五抱了你回来,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太医好容易替他脱下软甲,还未拔箭,血已将胸甲内里的袍子,衬里,中衣全染透了,他还执意要先看你的伤势,几个太医都给吓坏了,竟不知该先诊治你还是先诊治他。”
“为我赔上性命并不值得,”我停下脚步,皇太极亦在我身侧站定,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没想到咱们这些个兄弟里,倒是他……罢了,你好好陪着他吧,过得了这一关,往后……”他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吞下后半句径直往前去了。
往后放过我们?往后恩宠有加?往后……只要他好好的,往后如何我都可以不计较。
脱去血污的袍子,把脸埋在热手巾里,我听到外面有人轻声交谈,便问,“是谁?”
“福晋,”春儿闻声进来,说,“张太医过来了,要见您。”
我猛地站起身,抓住她的手道,“是不是十五爷情形不好?”
“不关爷的事,福晋您别自己吓自己,”春儿回道,“奴婢瞧仔细了,张太医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像是胸有成竹呢,定是爷的病情好转了。”
“是么?”我喃喃,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会神经衰弱。
迎出屋去,张仲其开门见山便道,“福晋切莫担心,小爷已无性命之虞。”
我心头一松,却忍不住问,“张大人,你可确定?”
“福晋,若是小爷还未安稳,老臣如何敢脱身来做这个说客?”我在他面上见不到方才的一点忧虑,便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轻叹,“倘若老臣记得没错的话,福晋和小爷这是……第二回没留住孩子?”
我胸口隐痛,点了点头,直直望着他。
他道,“这就是了,也难怪小爷撑着一口气将您送回来,一听福晋小产便晕过去。小爷自小得先汗和大妃的百般宠爱,免不了心高气傲,福晋前后两回小产,虽说不是由小爷所致,却总脱不了干系。就是寻常人也难免心里耿耿于怀,更何况小爷对福晋爱逾性命……”
我轻咳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张大人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张仲其望了我一眼,又道,“这第一桩算是心病,第二桩么,倒怕是小爷自己糊涂了。”
“此话怎讲?”
“小爷外伤沉重,失血过甚,偏生又有气血淤塞于胸,老臣虽开了顺畅血脉的方子服用,但毕竟只是些许补益;又兼那解药药性霸道,十分之不受用,神智昏沉之下便容易生出些绝望轻生的念头。方才小爷将肺中淤血连毒尽数呕出,情势有些吓人,可却是好事一桩,余下的不过就是悉心调养。老臣虽不知小爷说了什么,只劝福晋一句,过往的别往心里去,日后劝慰小爷解开心结便是了。”
虽然是我提出陪夜,可因为一昼的精神紧张,入夜后靠着看了会儿书便昏昏欲睡。好在没过多久,就被帐外的一阵喧哗吵醒。
我放下书,正想出去一探究竟,转头却被一道视线定格。啊,他什么时候醒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胡乱地揉揉了额头,看到他朝我伸出手,便起身向他走去。
多铎神色仍有些仲怔,望着我并不说话,我把右手交由他握着,似乎能轻快地笑出来,就说,“怎么?看到我很意外?是不是想问我是人还是鬼?”
“雅儿……”他迟疑着斟酌字句时,我已动手捏了捏他面皮,道,“可惜啊,张大人说你没什么大碍,怎么办?既然阎王看不上你,本姑娘只好勉为其难再收留你个几年了。”
“咳咳……”他瞪大眼睛,许久才像明白过来,顿时红了脸移开视线,闷声道,“我……我还不是担心,担心我死了你以后……”
我打断他,“你还真敢说,嗯?”他恐怕还不懂得这些话的份量,也不能体会听者的感受。这自以为解脱的说辞,强加给旁人的会是怎样沉重而残忍的枷锁。
将脸贴在他左胸,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这样傻,而且还这样的自私……”稳定的心跳总是让人安心,这几近失而复得的,更分外让人感怀,“你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