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转过身,便见那兰聿敏款款走近,身旁的丫鬟手里抱着一只细颈青花瓷瓶,插了数十枝连翘,黄灿灿甚是好看。
“你这丫头倒是伶俐得很啊,这会儿我罚也不是,不罚又不是,罢了,不如……”她顿了顿,春儿有些惶恐地盯着她,她却先掌不住笑出声来,“去吧,那瓶儿盛了水分量不轻,你去搭把手,一同抬进去,小心别碰坏了花枝。”
春儿如蒙大赦地起了身,我笑道,“看你把她吓的,哪儿来的花?”
“昨儿逛集子随手买的,本也就图个新鲜劲儿,今儿想起要入宫,便记着捎些给皇后娘娘,也好去去心火。”
“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为了宸妃?”她微微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皇上要亲征,宸妃巴着皇上不让走人,又哭又闹的还摔了好些御赐的东西。皇后去劝,不由分说就给皇上支走了,可把皇后娘娘气得不轻。后来还是皇上好说歹说,才将人哄住了,却非得要多留些人坐镇京中,这不郑亲王也是等到三日前才动的身?”
我皱眉,“宸妃真病得那么严重?”
“谁知道真假!?”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要进她关雎宫可比永福宫还难呢!我就看不惯她那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惊天动地样儿,全天下难道就她死过儿子?”
“小聿姐姐……”我使劲扯了她衣袖一下,她似才有所觉,悻悻道,“好好,我知道了,这话不能乱说。没事儿,我还得该感谢她,每天回府都能对着我家那位爷,少做几个月的怨妇。”
她本意不过也就是发泄一下不满,说完便挽着我手臂一同往外走,道,“走,去瞧瞧你家小子,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我笑道,“有十四哥在,姐姐自然犯不上天天来我这儿报到。”
她啐了声,作势瞪我,却似忽然想起什么,问,“小十五最近有没有来信?”
“移师锦州后,有四五日不曾来过了吧。”这也是常有的事,我诧异她为何这么问,她却若有所思地放缓脚步,喃喃道,“看起来竟是真的?我那日听多尔衮说起,似是前线战事不利,皇上颇有怪罪小十五的意思。”
不知她是怕我担心说得委婉,还是因为并不确定,我猜逃不过一个“胜败乃兵家常事”,便道,“等他回来,到时自然见分晓。”其实倒不是我自信,只是想一想,若有该告诉我的,他自然是会说的。
秋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近一周,空气里的潮腻让人难受,心情也奇怪地似泡涨的海绵,被多余的水分包围得窒息。
在这类似梅雨的季节中等人绝对称不上愉快,我正和书页上四处游走的铅字奋斗时,春儿一路小跑进来,兴高采烈道,“福晋,爷回来了……”话音才落,便传来门被人大力推开的“哐当”声。
春儿眼疾手快,忙上前打起了内室的帘子。
回过身,隔着一个门洞,看到了离家快大半年的多铎。
他浑身湿漉漉的,腰间的荷包穗子正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水,却眼神雪亮地注视着我。不禁奇道,“你怎么来的?下头伺候的人也不给打伞么?”说完这话,便发现只得他单身一人。
春儿道了声“奴婢去给爷沏壶姜茶驱驱寒”,退了出去。
他走近,猛然一把将我抱紧。一股深秋的气息一下子钻入鼻端,我以手抵住他胸口,尽量远离那冰凉的衣料,抬头问,“怎么了?”
“没事,”他摇头,略放开了我一些,却以手轻捏住我下巴道,“让我看看你。”
我微笑,“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有……也没有……”他说着却低下头,快要碰到我嘴唇时,烛光忽的一闪,随即便是满室黑暗,被风打开窗子“吱——”的转到了底。
并不明亮的夜色中隐约可见他的轮廓,我伸手抚过他脸颊,道,“继续吧。”
他有片刻的怔愣,才文不对题地答道,“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
看过安和回到屋里,多铎已洗完了澡,合眼靠着床屏。我在床沿坐下,他便睁开眼来,轻声道,“雅儿……”
“秋寒最易着凉,”我拉过薄被搭到他身上道,“累了么?”
他望着我反问,“我看起来像是很累?”
仔细看除了眉宇间几分倦怠,其它则一如平常,“也不算,”我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他太阳穴上轻揉,他舒展身体,像是十分享受,感叹道,“唔,还是家里好。”
“那就知足吧,别再老念着那些有的没的。”
不料他一骨碌坐起身,表情冷然道,“我没想过要瞒着你锦州的事。我不出兵自然有我的理由,若有人觉得堕了八旗的威名,大不了罚就是了,难道还要我看他们脸色不成?”
我没想到引来他这样一篇说辞,愕然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是什么气话?”
“当时六哥也在,出了博中后所,皇上兵便到了。你也道我是怕了那祖大寿么?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们两个!”
“我为什么不信你?”我坐到他身前,笑道,“你好好的便是了,还用说这些做什么。”
他似是一瞬间放松下来,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嗯,咱们不提这个。”
第二天张仲其却意外地登门拜访。见了我便笑道,“福晋好气色。”
我笑回,“托赖,总算没辜负了‘富贵闲人’的称号。”
他抚掌大笑,随即问,“小爷可在府里?”
还没点头,多铎就抱着安和从我身后冒出来,笑道,“我既约了你,又岂会不守信用?”
张仲其笑而不答,只从他手中接过安和,用手指轻触他脸上的酒窝道,“几月不见,咱们的小阿哥可大得多了。”
安和似乎还认得他,笑眯眯地去摸他的帽子,还想用力把它揪下来,我企图阻止他,他便撅着嘴道,“额娘,那个,要,要……”
我不理他撒娇,打算和他拉锯到底,现在起教育他并非任何人都能让他予取予求,绝对大有必要。不过张仲其却丝毫不能领会我的良苦用心,脱了帽子逗他,“来,亲亲老头子,就把这个给你。”
结果安和还是满意而归,我看着他又扯又咬新到手的“玩具”,哭笑不得,只能让多铎把他弄走。
他们大小两个一走,张仲其便皱起眉,对我道,“福晋是想问锦州城外那败仗是如何吃得吗?”
他这神情,是以为我特意支开多铎呢,我不禁好奇关于这件事还有什么是我一无所知,请他进了堂屋,笑道,“打仗的事我没有兴趣,那些流言……在我看来也不过是甚嚣尘上的说法罢了,我自然会挑该信的去相信。”
张仲其给自己倒了杯茶,四平八稳道,“福晋能如此想,那当然是最好了。”
我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张大人就没有旁的话要和我说了么?”
“老臣本也没什么想瞒着福晋。自到了锦州,小爷就觉身子不豫,勉力克了大木堡后,入夜毒性发作起来,有两三日不能理事,与祖大寿遇上便在那时,一军不可无帅……”他放下茶盏,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后来郑亲王赶到,镇定了军心,才算让人缓过一口气。皇上那里自然是说不得的,好在此后调养得当,恢复过来。”
我从未强迫自己面对这件事,也许是因为潜意识中认为那是十年乃至更久后才需考虑的,而眼下突然被摆至台面,却也再笑不出来,只能尽量平静道,“敢问这是什么缘故?
他起先默然,随后便回道,“老臣以为是那‘药’失效之故。这两味毒日益在体内相互侵染,相克之性逐渐消退,只凭往日剂量,恐怕难以压制。夙夜行军,最是辛劳不过,战场多血腥厮杀,又于心神不安,这两者则算得上是毒发的诱因。福晋,赎老臣多嘴,您还是当作不曾听过的好。”
这其实不用他嘱咐,我在脑海中将方才提到的情形重新过滤一遍,问,“那应对之策就是加重服用分量了?”
“此毒甚。不可急用,”他比了比手指,“加至三钱以足够应付。”
“那往后……”
“怕是要逐年增加。”
直到那一天来临吗?我盯着桌上的茶壶,压低声音道,“我想见识一下这‘三钱剧毒’的本来面目,张大人不会拒绝吧?”
72、锦堂弥生
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小截枯木似的东西,就是所谓的“救命良药”,我对着它发了阵呆,张仲其便从一旁探身将匣盖压上,道,“此物虽有剧毒,切成片即可入药,煎煮后味略涩,有清香。只需一钱的分量就足够置寻常人于死地。福晋如今可还好奇?”
我点头问,“那最多能加至几成?”
“此药过于猛烈,有毒相克,最多也只十二钱。况且有损于五脏六腑,”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补充道,“一般人……大约是熬不到那一天的。”
我望着他笑道,“少受一些苦,也是好的。”
他张口正要说话,春儿忽然撩起帘子跨进门道,“福晋,宫里的赏赐方送到府上,梅勒嬷嬷请您过去。”
“知道了,让他们都放在偏厅吧,我送一送张大人便来。”她依言退了出去,我打开案上的梨花木盒,从张仲其手里抽出那只蛇皮匣子,“张大人,不介意留这个给我吧?”
他皱眉不答,我便径直扣上木盒的锁搭道,“张大人不必如此看我,有些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他渐渐收回目光,“我相信,福晋您是不会叫小爷为难的。”
墨宝在一个大雪天生了一窝小墨宝,毛绒绒地挤在一起,像四五只糯米团子,十分可爱。安和吵着要去看,我领他到了后院,却见到十岁以下的孩子一个不少都在,正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他松开我的手,也挤了进去,争论声静了片刻,便又重新热烈起来,大约是在决定小狗们的归属问题。我本打算留下看看他们能捣鼓出什么名堂来,随后发现每次有人高声辩驳之后,都会不自在地瞥一下我坐的方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