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下面才是重点,揪揪他耳朵好笑道,“这回又有什么要求我答应的?”
多铎大约也好奇,侧过身来,安和看了他一眼,还是鼓足勇气对我说,“额娘,我……我们想养小老虎……”原来是当请愿的,这群小祖宗是养小狗养腻了么?然而在我出声前,多铎已经抱起儿子一口答应道,“这还不容易?阿玛让人去办。”
安和兴奋得在他阿玛脸上亲了两口,便一溜烟往屋外去,出门前还没忘笑眯眯地对我道,“额娘,阿玛不在家,我陪你。”
这个我就不指望了……回过头,却见多铎看着安和的背影,仿佛是叹息,“这孩子不像我,不过,很好。”
新年伊始,哲哲便召我入宫了几回,也许是因为宸妃过世的阴霾一直未曾散去,也许是随着女儿们的相继远嫁,膝下空虚难免生出更多的寂寞。
永福宫的禁锢早已解除,卸去了精神上的重负,大玉儿看起来松快不少,仿佛是补偿般的,皇太极有意令她协理后宫事务。而福临渐渐大了,已不似过去那样怕生,见到我也会轻声问安,只是比起同龄的皇子皇孙,难免显得过于安静与内向了些。
增赴围攻三城的军队,在腊月比预定更早地启了程,显然感到不安的人并不止多铎一个,即便是基于不同的目的,朝廷的正确指派还是收到了成效——很快接连传来了多尔衮病愈,松山被克,明将洪承畴被俘降清的军报。
春寒尚且料峭的二月,皇太极决定出猎叶赫,我们这些倒霉的皇亲只有随行的份儿,真正高兴的大概只有孩子们。一路上,安和与珠兰兴奋地讨论着那些仿佛唾手可得的兔子旱獭,将柘木筋角弓校了一遍又一遍,片刻不肯安宁。
打围开始后,稍大些的孩子便三两结伴,跑得没了影子,望着他俩与几个表兄弟,领着一大堆侍从消失在了林中,我才算舒出一口气来。虽说不能抗旨留在盛京,却没人规定必须要去围场享受西北风。
方进帐坐下,春儿便递上一盅热□,笑道,“福晋,快喝了暖暖身子。”
“还是你知道我心思,”我笑着捧到手中,感觉指尖上的冰冷逐渐消退,遂向她点一点头道,“过来坐。”
此刻帐中并无他人,她微一踌躇便不再拘束,陪坐在我身旁,说,“今儿天阴阴的,只怕是还要下雪。”
“若能趁此提前打道回府,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我耸耸肩道。
她却微笑,“福晋是想念小格格了。”
两个小丫头也不知怎样了,有梅勒嬷嬷照料,想来过得比她们靠炭盆取暖的倒霉额娘强多了吧。我撇撇嘴,正要接话,门外有人压着声音道,“春儿姑娘在么?”
春儿愣了愣,对我道,“奴婢出去瞧瞧。”
很快她便入来道,“福晋,是皇上召见。”
我起身掀开门帘一角,外头那传话的小太监眼尖,忙忙的躬身行礼,我摆摆手,回头对春儿道,“你若没事儿,就祈祷快些下雪吧。”
她“噗哧”一笑,替我披上绛红压金斗篷,道,“福晋博个头彩回来才好。”
原以为此回同行的四宫妃后都在场,谁知到了大帐前,却只有皇太极一人而已。
他跨坐在棕黄高头大马上,不等我行礼便利落地一挥手道,“走吧。”
正自愕然,内侍已牵过一匹垂有靛蓝障泥的白马,并递上鹿皮手套与长弓箭壶,我只得无奈接过。他策马而前,我提缰跟随,许是他有言在先,侍卫们并未紧紧跟随。
待追上他,疑惑道,“皇上,这并非去围场的路。”
他放缓速度,离我约有一尺距离,略有些自嘲道,“这把年纪了,还和小辈们争什么?”
我沉默侧望他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板不再如以往一般笔挺,嘴角也微微下垂了。昨日途径宸妃坟茔,听说他独自一人呆了许久……这一两年间,他确实衰老许多。
我们在林中随意走了一阵,最后登上了一处开阔的高冈。
“倘若夏秋来,夕阳会染红所有的天空,每一只飞过的雁鸟都是金色的,所谓‘峥嵘赤云西’大概也不过如此,”他举鞭指向远处,不无动情道,“朕的额娘当年就出生在那片云彩之下,那是叶赫最风光的时日。”
当年傲视“扈伦四部”的叶赫部如今只剩我们身后的断石残垣,与冈下蜿蜒绵延的叶赫河,从这里望下去,是一片苍茫的孟春之景,云天低垂,山川相缪,清新而凛冽的山风在林宇间回荡。
我回道,“‘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真是说的一点不错。”这一切难道不像曾经在大凌河城外的对答?
皇太极叹息一声,却道,“多尼到底是你的孩子。”
我诧异地望向他,他却转而问道,“你从科尔沁带回来的小子,怎么不听你说起?”
“臣妇惶恐,”我下意识抓紧缰绳,终究要面对了呢。假如他强令博瀚归宗,又或者惩罚我的意气之举,我并没有理由干涉,咬咬牙说,“这是臣妇一人拿的主意,与旁人无关。”虽然不算太出乎意料,但在他的注视下,我仍能感到此刻空气中的凝滞。
他似乎是轻笑了声,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既是如此,你何不收他为义子?与你家的阿哥们一同序齿入谱,也算正式给他名分地位,朕,没有不许的道理。”
“臣妇替博瀚谢过皇上恩典,”眼前不禁浮现博瀚倔强的眼神,我平静道,“只是一旦入了族谱,每逢台吉们觐见赐宴,总有遇上的可能,臣妇不想令他难堪。何况,据臣妇平日所知,他并不在意这些。”
皇太极默然不语,良久道,“那便罢了,朕很喜欢你家老二,封了他也是一样。”
我不禁讶然,“安和尚不足八岁。”
“昨日奠酒,你可知他对朕说什么?他让我不要伤心,说,‘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兰儿出殡那天,众人都散尽了,他还不住地再抹眼泪,”他面上似乎露出一点讽刺的微笑,“这孩子,倒不知像谁。”
是啊,多铎与我,都没有这样良善的性子。只是……我道,“七岁幼童,尚不知良莠,无功而赏,恐难服众。”
他并不答话,只望着迢递的天际道,“朕自有定夺。”
“额娘,你看你看,”安和抱着小老虎,献宝一般举起来给我瞧,“它头上真的有‘王’字!”
哪里有,不就是一点杂色的毛嘛?我伸手捋了捋那柔软的皮毛,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缝制细密的毛毯和坐垫……
珠兰托了只小碟子,从中蘸了些牛乳,笑眯眯地勾勾手指,嘴里轻道,“乖乖,有好吃的,来啊,来啊。”
不知是将他的手指当作玩物还是舍不得奶香,还不足月的家伙抬起一对小肉爪,扑上去摁住了,来来回回舔得他咯咯直笑,“二弟,你来试试,怪有趣儿的,哈哈。”
看着兴致勃勃的兄弟俩,我开始头痛过几个月要怎么把这宠物送走,但愿他们只是图个新鲜劲儿。
梅勒氏抱着尧尧站在一边直瞪眼,“二阿哥这样子,哪里像个小郡王。”
对儿子凭恩萌得了郡王头衔的反应,多铎一脸的理所当然,大意是,也不看看他阿玛是谁!我于是深觉这件事不用再提,随他高兴就好,班师后众将叙功,他也重新晋为豫郡王,床第间得意地咬我耳朵,“一门父子同封爵,你不欢喜么?”
我记得白日的事,朝他微笑,“恐怕在你儿子看来,还是那只‘虎皮山猫’来得重要些。”
皇帝自田猎回京后又接连病了几回,入宫请安时,哲哲眉间的愁色几乎不曾消却。多尔衮身体亦不佳,睿王府闭门谢客,那兰聿敏更是足不出户地在府中照料。唯有肃王府传来的尚算好消息,诺敏有喜了。
我得了空便去探她,肃王府里难得一派喜气洋洋,她虽是续弦,却一贯体贴仆婢,倒也颇得旧人心。
丫鬟领我进了主屋,还未来得及奉茶,诺敏已快步迎出来。她着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纱袍,外头罩了玉色百蝶穿花比肩卦,小腹微现端倪。我见她精神爽利,与平素无异,便放下心来,只说些闲话趣事。
她笑叹道,“还是姐姐好,那些个福晋夫人来来去去就是些‘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碰’的,比府里的嬷嬷还啰嗦百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还不是你一向粗心大意惯了,叫人担心?”我打量四周,问,“怎么不见肃王?”
她若无其事地回道,“他有公事,方才才出的门,想是与姐姐错过了。”
我点点头,道,“他复了亲王爵,你又有了孩子,算是双喜临门。”
她依旧是淡淡笑着,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似是有几分探究的意思,片刻后转开去,“姐姐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一直在肃王府呆到掌灯时分才离开,回到家屋里却静悄悄的,安和这孩子最近被放了风,成日里神出鬼没的,不知在捣鼓什么。我在后院找了一圈,连关老虎的铁笼也瞅了,正打算放弃,却碰上正从侧门入来的博瀚。
他似乎也是吃了一惊,随即行礼道,“福晋。”
“看到安和了么?”我摆摆手问。
“前头还与大阿哥在一块儿,许是在纳喇福晋那边用了饭。”
我颔首,与他擦肩身而过时,却发现他手上擎着一管玉笛,于是停步笑问,“怎有这样雅兴?”
“唔……”他略扯了扯嘴角,神情却并不高兴,只是道,“福晋若不急着寻二弟,便容我吹一曲吧。”
我疑惑于他的请求,抬头却惊觉他眼中不仅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深重的悒郁,便应下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纤细的眉月悬在半空,清辉遍洒满院,他横笛于手,百转低回的笛声,渐渐充盈了云霄。闭起双眼,任由凄清的乐曲抚过耳际,仿佛那一年初见他时,朔风呜咽着穿过茫茫草原,马蹄声渐渐近了又远了,终只剩下一片幽幽的寂静。
笛音忽然戛然而止,我诧异地睁眼,却见博瀚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