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宁完我起了身,抬头不动声色地先看了大玉儿一眼,正碰上大玉儿对着他莞尔一笑,赶忙又低了头下去,我差点没笑出声来,他这般严谨的人面上不露声色,耳根却着实红了一大片。“谢大福晋不追究之恩。其实此计很是简单,沈阳兵力不足万人,外城驻防七千,另有两千余人散布于内城,是大汗留下的一小部分御前军,由镶黄旗伊孙,达朱户二位大臣总领,奉命护卫宫内众位主子的安危。如果能调此两千人由北城门出外,绕到明军后方,前后夹击,我军便占‘人和’、‘地利’的上风,当可打破僵局,击退明军。但此计有两点不妥,第一,要调动御前军需得八旗十六位不出兵驻防的大臣共议后撰一份行军令,如今十六位大臣有在外城迎敌的,有在内城巡视的,要齐聚实非易事。还有另一个方法可行,大福晋自然知道,只需您一道懿旨便可。这便牵涉到第二点不妥。若是此计不成,明军入城,再无可护卫内城安危的士兵。且到时这千古罪名怕是……”
怕是与哲哲脱不了关系……我叹,说到底,宁完我刚才欲语还休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哲哲的一句话可能左右沈阳的明天。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哲哲不会答应,才连提也不提。就我所知,哲哲虽然平素不问政事,但若说识大体和爱国爱民那是绝对甚于一般女人的。这种时候,绝没有不大答应的可能。
果不其然,哲哲道,“我已经明了你的意思了。自古成王败寇,我自从跟随大汗起便知晓这个道理。如今我不下这道诏令,一旦城破,有何面目去见太祖爷,去见我八旗无数亡故的将士?来人,取印。”
“奴才宁完我替沈阳城内百姓,不,替我满洲谢过大福晋!!!”宁完我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跪,这次最为动情,连着磕了三下头,每一下都听得到撞地的响声。
“正红旗巴克什宁完我,传我诏令,着内城御前军出城参战,一切后果,由我博尔济吉特氏承担。”绛黄的卷轴交到宁完我手里,他又磕头谢旨。
“去吧,我们就在此静候佳音。”哲哲起身,携着我俩的手送他到宫门口。
本来想着应多问他两句多铎的情况,可惜一来没什么机会,二来无论如何沈阳绝无被明军破城而入的道理,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趁他还没走远,赶紧追上去,道,“巴克什留步!”
估计因有了前一回的经验,宁完我倒也不惊讶,虽然着急态度却还平缓,只立定相候。
“方才听闻巴克什妙计,齐尔雅真有一事相询。”
他微瞥我一眼,道,“格格请讲。”
“不知武库里是否还有多余的盔甲?”
“有。”
“是否八旗八色齐备?”
“是。”
“那是否够二千之数?”
他慢慢地点头,“格格的意思是……奴才明白了,多谢格格提点。”
我轻摆了摆手,“巴克什太客气了,齐尔雅真不通兵书,唯突发奇想而已,但愿真能有益于战事。”说罢,转身即离去。
回到清宁宫里,哲哲和大玉儿口径一致的问我又和宁完我说了什么,我笑,“并无特别,只是乱中添乱,扰敌之计罢了。玉姐姐才是真的厉害,一眼便看破了巴克什的心思,我方才瞧他窘得面红耳赤的,话儿都说不清了。”
等待是漫长的,可是我还是在耐心的等待。真不知这句话是哪位高人说的,都说等待是漫长的,哪还能耐心呢?
我们回宫时才不过正过午时的样子,到磅晚时分才终于等到新的信儿。所幸来的是好消息:战况已皆在我军控制中了,明军见大势已去,退去一半,剩下还有几支负隅顽抗的人马估计也撑不了多久。松过一口气,并不意外,舀了汤慢慢喝,想到现在不是康熙朝满汉一家的时候,自己这个汉人居然期盼明军大败而归,无疑是十分胳膊肘往外拐的想法。倒是随即自我安慰,小平同志怎么说的,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谁治理国家还不都一样,新盛的清朝好过腐朽的明朝那是不争的事实。
“雅儿……”大玉儿推了推我的手,“又没魂儿了,姑姑在叫你呢。”
今儿我们都被留了席,在清宁宫开伙,我一抬头,看到哲哲正对着我笑,知道不是什么坏事儿,赔了个罪问,“姐姐有何吩咐?”
“正说你们偷偷溜出宫的事儿呢。”哲哲嗔了句,她定了心看上去整个人都显得轻松,难怪有时间和精力来对付我们了,早知道让外头再多打会儿……“我才说了一句,就神游太虚来着,想什么哪?”
我笑着看碗里的汤,胡诌时间开始,“姐姐一向心慈,定是舍不得责罚我们,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雅儿正在想有什么两全之策即能顾全姐姐的面子,又可免了皮肉之苦。”
哲哲听得连连摇头,夹了一块卷肝儿放到我碗里,道,“没见过这般自个儿找台阶下的。罢了罢了,你去替我做桩事儿就当是受罚了。”
“但凭姐姐吩咐,”我老老实实道。
“不是想出宫么?明儿你就替我到外城去看看都什么个情形,将士们折损了多少,让我心里也有个底数。现在有十四弟坐镇军中,若是局势稳了,就把十五弟叫进宫来给我瞧瞧。”
第二日起得晚了,大概是不用做贼心虚就放松了下来的缘故。打扮妥当后想起是要去见多铎,坐了半晌把耳坠取下,换戴他送的那副绿琉璃质地的。这么一看又不配身上的衣服,索性回到房里从头到脚换了一套行头,如此一来又耽搁了大半个小时,等我到清宁宫辞了行,大摇大摆出宫去已是申时初刻,太阳都已打道回府到半路了。
以前没出过内城,不知道内城和外城之间还有超长一段路,马上一颠又是一个多时辰。待到得城门下,早觉得腰酸腿疼,暗自对大玉儿不用来和我一起受罪表示极大的抗议。
这次出城,哲哲派了一小队士兵跟着,打头的叫蒙里奇,是从蒙古跟着过来的,后来编入了蒙军的正黄旗。这人壮得和一头小牛似的,满语说得疙疙瘩瘩,于是和我交流便仅限于蒙古语。他拿了令牌上去交涉,一会儿回来说“格格,咱们先上城楼瞧瞧再出去。”
我不明所以,便问“为什么?”
他把马交给守城的士兵,叹道,“格格没见过打完仗后的战场,先在高处看一看,免得一出城就被吓到。”
不就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好歹我也是从头到尾看下《兄弟连》的人,觉得他着实小瞧我,等上了城楼才知道,原来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本以为虽然昨儿等了五六个小时,就一场仗来说应该是算短的了,再惨烈也不会惨过诺曼底登陆,可这会儿从城墙上看下去,黄土地上都是片片焦黑像是烈火灼烧过的痕迹。待嗅到空气里一股刺激人神经的血腥气味,瞬间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火燎过的焦土,而是鲜血浸入土地去凝固了之后发黑的缘故。往远的地方看,来来去去的士兵皆着甲胄,有三三两两押着人的,应该就是所谓的俘虏了,而更多的是,抬着白布罩着的担架之类的东西。我闭了闭眼,胸口极度不舒服。
“格格,”蒙里奇见我脸色发青,趴在城墙上不说话,忙走过来问,“格格可是身体不适?”
“哦,我没事,我们快出城去吧。”我转身打头就往城下走,一边默默地念早死早投胎,早死早投胎……
“你怎么来了?”多铎一见我就快步走上来,满脸的喜色哪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一把拥住我先狠狠地亲了我一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帐子里几个将领模样的人,憋着笑一个接一个开溜,气得说不出话来,几天不见,这小子越发胆大了,嗯?再一看,后头还有个多尔衮,双手交叉在胸前,视若无睹。
“没人报给你我要来么?”推开他,整好衣服,先给多尔衮福一福。
“有啊,信儿昨晚就递上来了。”多铎跟在我后头道。
我猛转身过去,“你完了。”他还没得意地笑完,已被我捏住脸颊两边,连搓待揉狠狠蹂躏了一通。
我来得是时候,正好吃晚饭。
只不过,刚身临其境地见了帐外的情形,一看红烧肉之流就觉得胃里顶不舒服,红的白的,忒刺激视觉神经,连带饭也不想吃了,草草扒了几口便放下碗。
“干什么都这样看着我?”对面两兄弟先看看我然后互望一眼,接着再看我……我不是野生动物,谢谢。
还是多铎问,“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吃不惯?”
“不是,是外面……”正瞧见多尔衮夹过一块汁肥肉厚的东东,往嘴里送,“呃……”我俯下身去捂嘴,一会儿觉得好过一些,方道,“十四哥,对不住。”
“本还想问你要不等会儿带你去军营里转一转,看来是不用了,”多铎早已撑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你坐一坐,我去叫人煮点清淡的来。”
我刚想说不用,他已起身出去了。
“《左传》读得如何了?”多尔衮依旧进食愉快,见多铎出去便问。
《左传》?我并不看这个,嫌通篇深奥,可他忽然提起,必有道理便模棱两可地答道,“十四哥怎知我看这个?”
他停箸看我,语调平淡,“你让多铎来问的好故事。”
这时我已明白他在说什么,郑伯克段于鄢,《古文观止》第一篇,原来出处是《左传》,“十四哥想必已指点过他,看来我可放心了。”
多尔衮不回话,一会儿又问,“听说这次解沈阳之围,也有你的份?”
他是把问题都集中到饭桌上来解决了?我淡淡道,“靠得都是宁完我的计策和……嗯,玉姐姐,我只是适时凑合凑合吧。”
“雅儿,你哪是凑合?这想出来让镶黄旗御前军着八旗兵甲,从后方扰乱明军军心的主意,可帮了我大忙!”多铎正好回来,便笑着坐到我身旁来。
“那就好。”
“什么叫那就好,是当然好。连我哥私下里都夸你,说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