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业报现眼前。”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苏离离端了碗要走时,他忽然开口,沙哑地问:“什么是薄皮匣子?”
苏离离万料不到这人第一句话是这样问她,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就是废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钱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个……实在没钱,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说要给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见问不由得心虚,声音便少了底气。
“我的腿怎么了?”他仍然望着床沿,淡淡地问。
“骨头折了,大夫已经给你正好了。”苏离离机械地回答。
“能好么?”
“若是骨头接得好,你也好好休养,不一定会残疾。”她照样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心里诧异,怎的他倒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问必答。
他听完,不再问,慢慢撑着身子倒下去躺着。
苏离离愣了半天,觉得不对,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说明白,便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指了自己道:“喂,你记住了。我,叫苏离离,就是离离原上草的那个离离。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两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丝毫没有衔环结草的感激之情。苏离离有些来气,指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钱没钱,叫你家人来赎你。”
他闭着眼睛道:“没家没人,更没有钱。”
“连名字也没有?!”
“没有。”
苏离离看他倒在那里,有气无力,咬牙道:“你别以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无赖。没钱就给我做小工,没名字我给你起一个。我满院子都是木头,你从今起就叫木头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了,转身出去时,将那破木门摔得“啪”地一响。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苏离离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后院静谧清新,从井里汲来的水流晶泄玉般从她指间划过,凉凉的触感让苏离离玩心忽起,一扬手,一串水珠洒了出去。仰头看见院外的一棵黄桷树,正抽着嫩黄浅绿的新叶。
古来文人骚客多爱咏春伤秋,苏离离独不喜秋天。天气实如人之心性,隆冬严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万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却似幽闺怨妇,虽是色衰伤情,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个没完。
苏离离洗完脸,略略浇了一下菜地,觉得离那怨妇还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厨房做饭。不多时,便端了碗甜米粥,推开了角落里那间小屋的门。那块木头睁着眼,望着屋顶斜龇出来的一块板子,见苏离离进来,目光勉强落在她身上。
苏离离将他扶坐起来,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着粥,香糯清甜。那人脸色不似昨日蜡黄,然而苍白得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仍清冷犀利。苏离离将勺子伸到他唇边,他便抬手道:“我自己来。”声线低沉,却带着沙砾相撞的清越。
苏离离隔开他手,冷笑道:“自己来?一会你就得离了这里!”
他并不表示讶异,只眼神微微一沉,苏离离顿了顿,接道:“搬到东面那间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来么?”
这本是个小玩笑,他却很不赏脸,抿着薄唇道:“为什么救我?”
苏离离觉得此人防备之心太过,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态度,正色诚恳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门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门口,我连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会饿着你冻着你;你若有仇家寻到这里,我也护不住你,这是你的命。你明白么?”
苏离离说得分明,他听得清楚,点了点头。苏离离展颜一笑,赞道:“这样好,我喜欢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昨天刚拉回木材,吃了饭我还要忙。这屋子潮,你筋骨有伤,住久了会落下病根。东面还有间厢房,堆着东西,一会我收拾了,你住那里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边,“你叫什么,当真不说,我就叫你木头了。”他竟又点了点头,苏离离便笑道:“木头,你多大了?这总不是秘密吧。”
木头注视苏离离半天,缓缓吐出两个字:“十四。”
“你的伤一时半会走不了,以后叫我少东家吧,过两天再看你能做什么。”苏离离淡淡道。
“我?”木头惜字如金。
苏离离眉毛一挑,“难不成我白养着你?你要觉得叫东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声音更高。
苏离离不再应他,端了碗要走。木头打量她两眼,闷声道:“你多大啊?”
苏离离嗤笑出声,“还不服气,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该叫我大哥么?”
吃完饭,苏离离便烧了热水,让程叔提到澡间,将木头擦擦洗洗,换药。木头腿上有伤,打着木夹板,身上也多处外伤,一洗洗了大半个时辰。趁着他梳洗,苏离离腾出东屋,扫净积尘,铺了洗净的棉褥。虽是最普通的蓝棉布,却散发着淡淡地洁净气息。少时,程叔将木头背了过来。苏离离多的是男装,捡了两套给他,穿着有些嫌小。
苏离离扶木头倚床坐好,伸手推开了一旁的窗户。太阳已升了起来,阳光慷慨地洒进房中,照在木头脸上。木头阖上眼,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若隔世重生。苏离离见他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底似有泉水细细流动,柔声道:“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逛逛。”
木头微微睁开眼,阳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镀了一层金。他唇角轻轻扯起一道弧线,笑容虽浅淡,却如和风暖阳。苏离离抬头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凭添了一分。
*
棺材铺子的生意从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颗粒无收。苏离离的铺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气。
柏、樟、松、楠,应有尽有;方圆阔窄,各成气象。雕花意态峭峻,彩画栩栩如生。板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几道漆下来,棺木锃亮如鉴,曲指一叩,声如珰玉。
苏离离对着帐本定单安排活计。每天上午木工师傅过来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张师傅援刀雕刻,苏离离调漆勾绘,程叔拉板送货。生意不徐不急,不饱不饥。
木头既不肯吐露一字,苏离离便一字不问,只对人扯谎说木头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战乱中,他孤身流离,落脚在此,留在店中给程叔帮把手。
世间一隅静好,却是乾坤缭乱。放眼天下,各州兵马并起,因怕担了反叛之名,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曾有乱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马乱,四野奔逃。个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见惯不怪。木头之事也就被苏离离顺理成章地遮了过去。
程叔抽空,做了两支拐杖。月余之后,木头伤势稍愈,虽整日沉默,偶尔也挟着两拐杖,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走动。苏记棺材铺,前门临如意坊,后角门却在百福街。苏离离平日坐在大堂,偶尔往后院看看活计。后院九丈见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从左至右,从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东西分厢,各占两间。苏离离住在西面第一间,隔壁却是个大书房,四壁书橱,积尘厚薄不一。木头随手翻出几本,却是天文地理,人物杂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东面厢房第二间住着程叔,第一间如今便是木头住。
从窗户望去能见着一块葱翠的菜地,是个院外之院,从东墙小门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澜不惊。井侧却是一道葫芦架隔出的荫凉,葫芦蔓攀着架子,正作势要结果。白墙青瓦外,长着一株粗壮的黄桷树,正挂着满树黄桷兰,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墙之隔,意趣横生。
木头行走不便,更帮不上什么忙,常拈上本书,坐在小院晒着太阳看。这日午后,院落寂静。苏离离对了一遍定单上各家棺材的进度,一一记了,闲下半天来,便去后院洗两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肤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着衣服,抬眼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不眨眼地看着自己,苏离离微微一笑,问:“木头,你知道什么叫做棺材脸么?”
木头眼神如感应到不妙,应着她声音就黯了黯。苏离离已接着说道:“你若是块木头,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应了你成天挂着这张脸。你既是个人,这脸便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悠闲时恬淡适意。我这铺子只卖棺材,别人见了你,还以为我额外奉送哭丧的孝子贤孙。”
她一番抢白,木头的表情非但没有灵活生动起来,反而越发棺材了几分。苏离离眼波流转,笑意怡然,牵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泼了水拿着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门上敲了三响,有人扯着嗓子喊苏离离。
苏离离放下盆子去开门,一个短衣乱发的方脸少年扛着根扁担站在门外,正是这百福街上的闲人莫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娘生没爹养,整日混迹市井,干的营生并不那么光明。苏离离觉得他义气,不论他做什么,也结交起来。
莫大晃着扁担进来,苏离离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这后角门来。恰好我在这儿,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听得见。”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铺子的大门那是买棺材的人进的,谁没事去找晦气。”
苏离离便赶人,“是是,我这里晦气,你快快找个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虽穿着布衣素裳,翘着一条腿,却掩不住清贵态度;虽不发一言,却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贵贱之别,有时是超越性格与心志的。见着比自己优越的人,往往心生愤恨;待见这人落难,便心喜意足。
无论欢喜与仇雠,总不能弥合差别,共做一群。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阶级。
而莫大,一眼瞧见木头便不顺眼,对苏离离道:“听说你上次救了个叫花子,就是这小子啊?”
木头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见恼怒,只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