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康一直守着我,见我醒了,他把头搁在我的手心,颤声道:“谢天谢地,你可醒了。”他胡子拉渣的下颔划得我掌心干疼。医生很快被叫过来,大略检查了我一下就把少康叫出去说话,好像我患的是不能让人知道的绝症一般。
病房里,兴邦趴在我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小眼神里很惶恐,有种找不到依靠的措乱,我轻抚他酷似善渊的眉眼,悲伤从未离去。他好像又长大了些,手比以前宽了,他身后怎么还有两个小朋友呢?一男一女,男孩是黑头发,黑眼睛,女孩是黄头发,蓝眼睛,都是雪白的皮肤,高高的鼻子,真像两个洋娃娃,他们歪着脑袋看我,像打量一个怪物似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估计我现在的尊容很像童话故事里用来吓小孩的巫婆形象吧。门被推开,四个人鱼贯而入,前面是少康和御文,后面居然是许久不见得爱德华和莲依,那两个洋娃娃看见他们,便扑上去叫着:“爹地,妈咪!”
我如梦初醒,难怪如此漂亮,原来是他们的孩子,混血的基因真强大。他们脸上一溜烟全是黑压压的阴郁,莲依和御文眼睛红着,俨然刚哭过,爱德华道:“小毓,我已经帮你联系好美国那边,过几天我和莲依就送你过去。”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乏软,完全无法支撑,莲依和御文赶紧跑过来帮我。待我坐稳,又喝了几口水,嗓子才能发音,“为什么要去美国?”
少康,御文,莲依纷纷低头,不忍跟我说,还是爱德华开口道:“你生了很严重的病,当年你头部中弹的地方外表看没什么大碍,可里面变异长了个肉瘤,以前还小,不痛不痒也就没在意,近几年越长越大,渐渐开始影响你的视力和其他神经,若不及时医治,你恐怕活不了几日。美国医术先进,我们一致决定送你过去,马上过去。”
脑瘤?我居然得了脑瘤?!不知道一般人听到这个病会有什么反应,我倒是很平静,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去还是不去?想了片刻就有了答案,我恳求道:“爱德华,你们带兴邦走吧,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莲依怯怯地道:“那你呢?”
我嘴角浮出一丝笑,望着窗外的天空,飘了几只形状各异的风筝,迎风飞舞,春天又来了吗?
“我要回周公馆,我不想再闻医院的药水味。”说完,掀起被子就要下地,四人赶紧围上来劝止,我的固执当然无人拗得过,于是,我得偿心愿的被抬回了周公馆。
少康极其不死心,时刻做我的思想工作,就盼着有一天我能想通,跟爱德华去美国,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去。我的情况我清楚,即便去了,医好的希望也不大,何苦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客死异乡呢?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和善渊相守的地方,度过所剩无多的日子。
今年的雨特别少,几乎每一天都是暖阳高照,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软榻搬到花园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午睡。有时候鸟儿会清脆地给我唱一首安眠曲,助我入梦,有时候蝴蝶会随着远方飘来的白色蒲公英一同落在我已不再乌黑的发鬓边,伴我入眠,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听着前厅少儿们的朗朗读书声,那是这片大地的希望之音。
脸上有片冰凉的东西滑过,惊醒了我的梦,该不会是虫子吧?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手就开始不停地往脸上挥着。
耳边,想起少康不羁的笑:“没想到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居然还是会怕虫子。”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这样的景,这样的人,几十年前,似乎也有过?是时光逆转了吗?我下意识地偏头望向身后,空无一人,而后,我又痴痴地笑了,本来就该空无一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呢?
我抓起手边的一本小书,轻轻朝少康扔去,笑骂道:“都快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是这么老不正经。”
他笑嘻嘻地接过我的书,道:“就算到了一百岁,我也这么不正经,到时我再拿片叶子去吓你,看你还会不会当成虫子。”难得他笑得如此童真,眼里还是透着浓浓的孩子气。
一百岁?好遥远的事情,对我而言,那应该是下辈子的事情了。“无聊。”我笑唾了他一下,起身准备回屋子。
他拉住我,脸上又恢复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未开口,我便知他肯定又是来劝我去美国治病的,于是先堵了他的嘴:“你要是再跟我提去美国,我就同你翻脸了。”我故作严肃,他也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哪舍得真与他翻脸,所以他还是不死心地道:“翻脸我也要说,算我求你了,去试试吧,试了还有一丝机会,不试怎么知道好不了呢?我们都不想失去你啊。”
我避开他期翼眼神,盯着一旁摇曳不止的凤尾草,低低地道:“好不了的,再也好不了了。”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医治都是徒劳无功罢了。
他还想再劝,正好前院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我赶紧转移话题,笑道:“御文又在教孩子们唱新歌了,她的鬼点子就是多,难怪孩子们个个都喜欢她。”
少康知道我的用意,只好叹口气陪笑道:“是啊,是她以前学的一首外国民歌,叫红河谷。”
我说怎么听着挺熟悉的旋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红河谷,两人站着默默听了一会儿,我又觉得眼前发黑,站立不住了,怕少康担心,便要他先回前院,自己则回房间躺着。
最近是越来越嗜睡了,嗜睡也好,至少能常常梦里会情郎,善渊的样子在梦里倒是日渐清晰。晚上,我一直没有力气下楼吃晚饭,少康给我端了一碗鸡粥,喂我吃完后,我继续昏睡,一直睡到午夜,才朦胧醒了。
外面漆黑一片,刮着微风,我的头脑异常兴奋,怎么也睡不着了,或许是今天睡得太多吧。于是围了件大披风,取出抽屉里相册,坐到窗边的躺椅上,顺手拧开台灯,开始一张张地翻看我和善渊的照片。除去他走那天照的一批,之前闲暇时也照了不少,厚厚一本,细细翻看,每张我都要呆望好久,望着望着,就开始傻笑了。不知看了多久,倦意上来,我把相册抱入怀中,侧头就睡。
樱花树下,不见不散。我又来到那个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那个人,依然颀长的站在树下,这一次,他不再模糊,他的眼眸,他的温柔,我都看得清楚,真切。我奔向他,他冲我大叫:“别过来!”我向前一步,哭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见我?不肯让我来找你,你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吗?”说着,又要靠前。
他后退几步,痛苦地道:“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这里不属于你,你不该来……”
“不!”我冷冷打断他,眼泪流的更汹涌,“只有有你的地方,才是我属于我的,我要去,我想去,不要再丢下我了,好吗?”
我缓缓伸出我的双手,等待他的迎接,他伫立不动,在思索,在犹豫。
“善渊!善渊!善渊!……”我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字字血泪。
终于,他抛开一切,跑向了我,拥我入怀,紧紧地,谁也无法再将我俩分开。
我的眼泪湿了他纯白的衣衫,抬起头,他的手捧住我的脸,宛若最轻柔的海浪,抚摸我脸上的每个部位。他的脸年轻俊美,如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那般纯净,没有伤疤,没有皱纹,他仍是翩翩贵公子,我仍是双十美娇娘。落英缤纷,花雨翩飞,落在我眉间,发间,花瓣所到之处,他的深吻随之而落,我也递上我的唇,缠缠绵绵,醉在这天地间最悠长的吻里,我们的手再也不会放开彼此。
“咚!”地一声轻响,小毓怀中的相册从松软的臂弯里滑落到地板上,几张照片从册子里颠出,零星散落在她脚边,躺椅边,窗户边。半掩的窗偶尔有风吹入,夹着片片粉嫩的小花瓣,散在房间的地板上,有一片恰好落到小毓和善渊的合影中,两人的笑容如此恬静,小毓眉间的那点落红,衬得她娇艳无比。一侧,躺椅上的小毓眼角凝着一滴晶莹的泪,嘴边却挂着天底下最幸福的微笑。
远方的天边,开始显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园子里露珠清冽,雀鸟欢叫,花叶吐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前院早起的孩子们轻快地哼着刚学会的新歌,迎着这生机勃勃的早晨,歌声一直飘,一直飘,飘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
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
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
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
亲爱的人我曾经答应你
我决不让你烦恼
只要你能够重新爱我
我愿意永远留在你身旁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后记
1945年11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三个月后,周善渊在日本自杀身亡。
1946年3月,患有脑瘤的赵小毓在某个深夜病薨于周公馆内。
1948年6月,徐少康、贾御文夫妇被国民党逮捕,关押于重庆军统渣滓洞监狱,受尽酷刑后被敌人杀害。
1949年9月,爱德华、莲依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和小毓的遗孤周兴邦离开中国。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2009年7月,段晓晨在武汉东湖溺水身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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