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洒脱,多才,口才好,喜欢喝酒。他一身多能,可教数学、生物两科,英文、日文又极好,他属于那种“有一点点疯狂气质,令人一见他就有对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场外,正巧严侨经过,他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奋身一脚,就给踢了回来。大家为之叫好,他也趁机加入,大踢特踢起来了。
严侨最让李敖佩服的是他不依赖祖先声望余荫,而是敢于唱反调,这与李敖可谓“心有戚戚焉”。一次严侨应邀做一专题演讲,题目是“人的故事”,最让人感兴趣的是他在讲演中大谈“演化论”而不是由祖父严复宣传的“天演论”,他批评祖父所译的“天演”二字中“天”字不妥,应译作“演化”。这种不跟祖宗走,不守祖宗成法的洒脱气魄,对足了李敖的胃口,李敖简直是倾倒至极。
但李敖当时和严侨并不相识,严侨在另一个班上任教,李敖还无缘拜见,但机会来了。
1951年,李敖16岁,暑假后进了台中一中高一上甲班,正好严侨教这个班的数学,于是严侨正式成了李敖班上的老师,两人由相识、相知,最后成了忘年交。
李敖此时读的书已远远超过同龄人,思想也趋于成熟,“狂狷”性格已初露端倪。他在班上“喜放顾词,好争好辩,颇为张狂”,班上同学为此很,甚至有人写匿名信丢在他书包里骂他,有好辩者找他较量,又总不是对手,没想到严侨颇欣赏他的这股气势。
在严侨的数学课堂上,李敖常常因为“张狂好辩”,所以常在数学以外,扯到别处去很远。严侨上课,与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上课不为成规所拘,许多机械的题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学生坐位上,叫数学极好的同学“站板”(站到黑板前)去做。他常在课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说:“我要把你们思想搅动起来!”还有一次为了证明他说得对,他近乎打赌地说:“我若说错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写!”说着,就用极熟练的笔划,把倒写的严侨两字写在黑板上,俨然是“镜子书法” 专家,学生们鼓掌呼啸,师生之情,融成一片。
李敖的数学成绩不好,但写文却有一套,于是试图以己之长,避己之短,在数学练习簿上竟来了一段《簿首引言》,引Oscar W·Anthony的一段话,说“数学是人类智力的灵魂。……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领域,告诉我们宇宙是这样的悠远,光线曾经历百万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来,数学练习薄发下来了,在“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一行下,被严侨打了一条红杠子,下有朱笔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时!”李敖由衷赞叹:“这就是严侨的可爱处,他是数学老师,但他在精改习题以外,他还会跟学生的引文打笔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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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师生情深(2)
李敖深深地为严侨的风度所折服,欣逢如此良师,李敖记得不已,觉得有满肚子的话儿要对偶像说,于是就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封长信给严侨,历述了自己的成长历程,以及对现实的不满,对国民党的讨厌等等。严侨看了,就找到李敖,多所劝慰,此后交流的机会越来约多,两人也就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了。
1952年李敖升到高二,数学改由黄钟教,但这并没影响到李敖与严侨之间的友谊。
严侨家住在台中一中斜对面的宿舍,是一栋日式木屋,分给两家住,严侨住后面。 房子狭长阴暗,不成格局。
李敖有时应约去看严侨,在谈话中总觉得严侨与自己以前印象中的严侨有点不一样,以前的严侨潇洒,现在说心里话的严侨却颇多伤感。不久他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一天晚上,严侨和李敖看望重病住院的黄钟出来,一同回家,严侨听说黄钟的病已没有什么希望,不禁感慨不已。夜色中,严侨突然低声而神秘地告诉李敖:“你不要回头看,我感觉到好像有人跟踪我,是蓝色的。李敖大吃一惊:严侨所说“蓝色”显然是指国民党特务组织蓝衣社,他们为什么会跟踪严侨?但他很快若有所悟。
隔天发生的事证明了李敖的“所悟。”
那天黄钟病逝,严侨和李敖去医院与黄钟遗体告别,严侨的感触更多。当天晚上,李敖送严侨回家,严侨约李敖进去坐。
在昏暗的灯光下,严侨的劣酒下肚后,终于告诉了李敖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是“那边来的”。
严侨原来是共产国民党!
而严侨竟把这个足以使他人头落地的秘密告诉自己 ,李敖深为感动:严侨显然已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知交。
原来,当时台湾国民党当局“严打肃匪”,台中一中也像 其他学校一样,不时有所谓共产国民党、“匪谍”被捕去,少年李敖在这之前曾有过一次因此而导致的心灵震撼,那就是最令他心动的女老师牟琴和她男友杨肇南老师的 双双被捕。他们都是山东人,牟琴年轻艳丽,身材尤其肉感动 人,令李敖一直暗慕,还常不知不觉尾随着她,少年情怀,可笑可敬。没想到有一天一醒来就听说他们在夜里都被捕了,听说都是共产国民党;还有一位教数学的杨肖震老师已被捕去;还有一位教历史的王怀中老师,也神秘失踪了,即使病死的黄钟,也有人盛传是共产国民党,“畏罪自杀”云云。当时颇有人人自危的味道。
李敖不仅也为严侨担心起来。
在多次与严侨的夜谈中,李敖大致知道了严侨的一些情况。严侨来台湾较晚,来时还带着爱人,是从福建偷渡来到台湾的。他的母亲此时已在台湾,他有两个妹妹,大妹严倬云,嫁给辜振甫,小妹严停云,即女作家华严,嫁给了叶明勋;还有两个弟弟,也都在台湾,但他的父亲此时却是共产国民党福州市的市长。所以严侨一到台湾,国民党特务就把他请去,问他来台湾干什么?他说我来投奔自由;国民党特务说你胡扯,你的爸爸在福州做共产国民党的市长,他那么先进,你怎么就这么落伍?一般情形总是老一代跟国民党走,青年一代跟共产国民党走,为什么你们家特别:你老子前进,你反倒开倒车,来投奔我们?严侨说我不是来投奔你们,我是来投奔自由,何况我有老母在台,我要来照顾她。国民党特务查出严侨果然有老母在台,只好暂且相信。但这样总不能结案,总得找个保人,于是,由时任国民党中央社台湾分社主任的妹夫叶明勋出面,保了严侨,并介绍他到台中一中教书。和叶明勋也不无关系。
黄钟之死似乎给严侨带来很大的冲击,他似乎感到人生无常,一个最明显的证明就是他的酒越喝越多,因为没有钱,他喝的酒是烟酒公卖局出品的最劣等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犷的,没有情调,没有小菜,用牙齿把瓶盖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黄汤来。严侨喝酒虽多,但却没有烂醉的现象,他只是喝得很兴奋而已。黄汤下肚后,就往往大背和醉酒有关的诗词,其中最喜欢背辛弃疾的那首《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
严侨冒险偷渡到台湾,完全出于自己的信仰,是为了“做那最难做的一部分”工作。作为共产国民党员,此时却陷身台湾“蓝色”的泥沼,难免有所失落,但他的特色是虽然失落却不因此脱离没,相反,他要归队去重建那父母之邦。
一天晚上,严侨又喝醉了酒,他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哭得很沉痛。在感情稍微平静以后,他对李敖说了一段最重要的谈话:
我不相信国民竟会把中国救活,他们不论怎样改造,也是无可救药,他们的根儿烂了。十多年来,我把自己投入一个新运动,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险、吃苦,为了给国家带来一个新远景,所以我做了共产国民党,我志愿偷渡过来,为我的信仰做那最难做的一部分。
可是这两年来,我发现我变了,我的精神好像飞向那自由主义的神像,可是我的身体却永远被一个国民党销住,被另一个国民党监视,这是我最大的痛苦。
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回大陆去,那里虽然不满意,可是总有一点“新”的气味,有朝气,对国民党我是始终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
7.师生情深(3)
现在我们的名册里并没有你,可是我想带你回去,带你去共同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这个大运动是成功是失败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牺牲了我们这一代而为了另外一个远景,至少比在死巷里打滚的国民党痛快得多了。
李敖从小就不满于国民党,但他对共产国民党了解也知之甚少,但因为严侨有那样的背景,有那样的偷渡经验,李敖相信严侨的话,答应跟他走,梦想着自己也会去参加一个重建中国的大运动。这是一个激情焚烧的梦,两人为这个共同的梦想激情憧憬着。
梦想毕竟是梦想,终于有一天半夜里五个彪形大汉闯进严侨的家,惊醒了他的梦,也惊醒了李敖的梦。
严侨被捕了。这是1953年的事。这一年严侨33岁,李敖18岁。
严侨被捕时李敖还不知情,第二天中午,李敖的父亲从学校回来,说起了学校传闻严侨被捕了,李敖听了既震惊又伤感。他马上想到:严侨这一去,留下来的严师母和三个小孩该怎么办呢?当时严侨的大女儿严方才三岁,儿子严正尚小,小儿子严谅还在母亲怀里吃奶。
此时人人自危,没人敢来照顾这些孤儿寡母,李敖当时休学在家,还是个高中生,家里又穷,实在没有任何收入来帮师母,最后他竟早饭不吃,存一些钱,送给“严师母”,这在当时是冒着极大的危险的,连李敖的爸爸知道儿子这样做之后都严肃地对他说:“严侨既然被捕了,谁还敢帮他呢?”
过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