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大学毕业。九月和他天天泡在后门的咖啡馆里,只是为了躲避炽热的炎夏和无休的告别。起初还总买些饮料,后来和老板混熟了,干脆大摇大摆地赖在那儿一整天,读书、看盗版电影,然后饿得饥肠辘辘去刚开张的夜市。那间咖啡馆有个茶社的名字:若水居。
有一次,看完'盗火线',他们并肩走在路上模仿罗伯特·德尼罗的台词。
You tr*el a lot? / 你经常旅行?
Yeah。 / 是啊。
Tr*eling makes you lonely? / 旅行会使你孤独么?
I'm alone; I am not lonely。 / 我独来独往,但并不孤独。
路边摊的灯火无力地洒在九月的脸庞,泛起淡淡红晕,细密的汗珠渗出,皮肤上有碎裂的光亮。清香从耳后散开,嘉羽觉得那气味来自耳廓上柔软的茸毛。发束垂在后颈,随着呼吸轻轻摆动,他听到这声响在心底摩挲。九月回过头,眼里带着迷惑。嘉羽说,我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九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嘴唇被辣椒涂抹得鲜红。
7。
梅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头掉入枕头的缝隙。她翻身而起。窗外连片的房顶凝固成一个个灰色的侧影,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的树梢聒噪,声音空廖得令人不安。我睡了多久?有那么几分钟,她试图分辨这是清晨还是黄昏。嘴唇干裂,舌尖有一丝血腥的味道。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6)
厨房冰凉的地板抵消了她体内涌动的燥热,她回到卧室,怔怔地望着公路上端倪初现的车潮。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城市规划,她在心里咒骂,如果在她家窗下的高架上有一辆车要向北行驶,它必须先下桥,从西面汇入辅路,再向东挤上另一座高架。问题是,辅路上的车辆有一半的车辆是西行的,那么这位不幸的司机就不得不在响彻云霄的喇叭声和诅咒声中硬着头皮横切四个车道,动作稍慢就会错过路口,被车流带向几公里外的下一个出口。梅纹在这扇窗后亲眼目睹过无数次车辆对峙、剐蹭,以及由此引发的大打出手。后面的司机眼见寸步难行,索性熄火出来观战。
她喜欢俯视这一切,它让你明白脚下堆砌的模糊不清的黑点叫做生命,无论怎样光彩夺目,都丝毫看不出区别。而那些所谓生活的意义,本质上就是一出出永无休止的闹剧,自编自导自演,运气好的时候旁边站着观众,大多数情况下连看客的影子都没有。架打完了,拍拍屁股,各上各车,各回各家,舞台留给下一位。
车流凝滞,尾灯映红了半边天,梅纹这才发现夜幕已然落下。二十五岁是个尴尬的时刻,她想。过去的一年,结识望熙,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两年前,开始拥有一份喜爱并且稳定的工作;再往前,心情复杂地离开大学,此生远离考试,也远离永远在路上的假期旅行。二十五岁以前,好像在爬楼梯,一阶复一阶,每一步都尽量走得平稳和踏实,这让人平和。然而,楼梯虽然一直向上,空间却愈发狭小,她看到墙壁向两肩和头顶挤压,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天旋地转,她总是这么形容那种状态,或许是某种心理幽闭恐惧症。待到无法承受之时,要去打破这压抑,又发现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变。
这是不可能的,她就要二十五岁,再过两个小时。她越来越强烈地觉察出内心不断衍生的反抗,毫无目的地四处发泄怒火,要打破那压抑,暴力是不可避免的。梅纹潜意识地认为,她必须减缓这种情绪的蔓延,因为正如找不到对策一样,她连原因也解释不清。或许是对二人生活的不适应,或许是工作太劳碌,或许仅仅是对日复一日的节奏的厌倦。假如可以归结为不自由,事情就会被简化好几个数量级,只是妄下结论代表一种放弃的危险。要认真对待,她爱望熙、爱她的听众,一个有太多热爱的人,应该对生活充满信心。她想,或许,新的一年,不要再爬楼梯了,她要慢下来、停下来,看看风景。
她坐在浴缸里,对这一番自我说服感到满意,这至少会帮助她主持好平安夜的节目。
8。
既然无事可做,嘉羽决定绕远路回去。他立在地铁站台的边缘,注视着黝黑的隧道尽头被点亮,扩散成一团晕彩,车头从光环中探出。有干净的风被带出,吹散狭促大厅里浑浊的空气,这熟悉的味道,像是被某种化学物品过滤,或者是铁轨与车轮摩擦所产生,使人将之与地铁一一对应。无数次,他和九月跑过长长的甬道,追赶刚进站的列车。他们喜欢的游戏是,分开站在两个随机的位置,比谁离车门更近,负者必须一路站回去。他喜欢看九月被风吹散的头发,贴着鼻尖指向他这里,喜欢看她眼神里的期待和小小失望,还有得胜时故意竖起两根指头扮傻。
现在以人为本了,站台上精细地规划出停车线和等候线,大家一簇簇地拥挤着。是不是每次技术的革新,其实也是对生活乐趣的抹杀?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7)
站在第一节车厢的好处在于,靠在司机身后的玻璃上,嘉羽第一次见到闪动着各色按钮的控制台,原来隧道并不是漆黑,而是被白炽灯无精打采地照亮。轨道两侧积水不少,水面震颤,扭曲灯的模样;路也不平,驶出不远便是上坡。假若地下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生活肯定远比想象中的曲折和精彩。比如忍者神龟。比如邋遢大王。
嘉羽被自己的臆想逗笑,绕过栏杆面向车外。列车进站,无数白亮的身影一闪而过,渐渐定格在几副望眼欲穿的面孔。他的目光随着这些人进入车厢,站定,环顾:大妈开始打盹,肥胖的身躯牢牢卡在两位中年男人之间;刚下班的西装男很斯文地举着晚报看八卦,白衬衣领早已站立不稳;情侣躲在角落发出亲昵的笑声;更多的人显出隐忍和无可奈何的表情。
腰眼被毫无防备地戳了一下,又痛又痒的感觉简直是对沮丧情绪的火上浇油,他回头正要发作,发现竟是尚平!接下来乘客们的注意力出奇地达成一致:两个年轻人在车厢里张开双臂来了一个熊抱,然后用拳头的正面及上下侧轻碰三下,接着击掌,拇指相对环绕半周,最后以响指结束这个古怪的仪式。嘉羽和尚平显然对自己还能如此熟练地表演很是欣喜,会心报以一笑。
你小子真是神出鬼没,不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偷跑回来了吧?尚平依然老样子,依然受不了嘘寒问暖那一套。
是啊,机票都买不起,只好一路挖洞过来,刚好接上地铁,我还算是给国家建设添砖加瓦了呢。嘉羽清清嗓子,活动一下闲置许久的声带。
他们原是室友。从大一到大四,调整过三次寝室,他们的床自始至终相邻。每晚卧谈至凌晨,或去后门吃夜宵,第二天一起逃课,生活惬意得紧。某次嘉羽在电影里看到黑帮弟兄会面时的问好很有节奏感,便偷来与尚*复模仿演练纯熟,四处展示,以至后来终于审美疲劳,嘉羽见面刚要对拳,尚平便赶紧兀自打个响指了事。
四年兄弟再两年了无音讯,话题在磕磕绊绊中缓慢进展。听到嘉羽刚回国还无落脚处,尚平一拍胸脯便要接他去自己的住处。虽然是出租屋,但毕竟是自己人,住着舒服。他说。
嘉羽点头称是,嘴上却说着还有急事要处理,等过些天再考虑。
尚平听到报站,就要下车,赶紧掏出纸笔,留下电话号码。临走的时候反复叮嘱,忙完了一定联系啊,我去接你。电话别丢了,不然再见面说不定都是五百年后了。
9。
嘉羽钻出地面,像掀开了冰柜门,冷风呼地灌进领口,他下意识地绕紧围巾。已经看到那幢灰色的高楼,他的临时落脚处,他真想快点回去,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躺着。他肩一塌,已经提前给自己放松。
这个路口依然如从前般繁忙,下班的人潮汇集于此,被地铁站丑陋的大门吞吐。离开他二十米的公车站,焦急的人们已经占据了大半的自行车道,他们的面孔被嘴里、鼻孔里呼出的白气所模糊,只剩身体紧挨着。马路牙子上,简易的报亭已呈摇摇欲坠之势,里面的人正试图用一摞杂志堵住侧面破碎的窗户,正面的活动窗已拉到不能再低,仅剩底下塞钱的一道缝。
夜幕完全沉了下来,寒冷像穿了夜行衣,倾巢而出。嘉羽搓了搓手,觉得迎面而来的风比白天更有一种无法抵御的钝感,冰冷在胃部聚集。路过音响店时,他听到Nat King Cole的'Christmas Song',这位美国老牌爵士乐歌手,嗓音里有股无法抚平的沧桑,令人感到苦尽甘来的踏实的幸福。已经圣诞了么?嘉羽边过马路,边想起去年圣诞在Lee家,躺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看橙色的火苗上下跃动的情景,空气里弥漫着奶油蛋糕的味道。 。。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8)
那天有吃奶油蛋糕么?嘉羽也拿不准,也许改天打个电话求证一番。正在此时,左面一道强光刺来,他一扭头,一辆车已在咫尺间。还未及看清车的颜色,他就被撞倒了。
睁开眼,嘉羽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寒气从身下不断袭来。他的脚尖歪着,指向一块振动中的蓝色车牌,WX912,这是什么纪念日吧,或者是,生日?九月的名字从他脑海中倏忽而过,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到一个女人正匆忙打开车门。
你没事吧?她神情紧张。
没事。
送你去医院吧?
不必了,我还好。
嘉羽说着便站了起来,除了左膝有些痛,一切如常,厚厚的棉服起了缓冲的作用,多亏这寒冷的天气。他看到那女人眼神里的焦急,便说,你走吧,我没事,再说错不在你,是我过马路没有看车。
不不,我也走神了,没刹住。要我送你回家么?
嘉羽指了指路边,我就住这里,你已经送到了。
女人笑了起来,说,你住宾馆啊?我本来也赶着去上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