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弱和疼痛,已使坐探没了食欲,他歇了好几歇,叹着气,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喝完了那半碗稀饭。捞出来的湿花生米和稀碎了的馒头,被他小心地装进了衣兜。
在坐探艰难地进早餐时,“洋狗”擦亮了脚上的黑皮鞋,蘸水梳理好了秀发,穿上了挺合身的、漂亮的蓝卡几布甲克。皮鞋是他向二排一个战士租来的,十支贵阳生产的“朝阳桥”牌香烟租一天,且不能有损伤。他今天要去赶集,去会女朋友。队伍刚转战到这儿不久,他在附近小镇上结识了一个卖酱油的女售货员,那好看的矮个小妞对他的英武帅气入了迷,还急切地拉着一个女伴到班里来找过他。管坐探本来是他和汪三两个人的事,他打扮好了就又要去见那个小姑娘,于是,押坐探去连部交差,自然就由汪三一人干了。
去连部时,没有再捆坐探,汪三端枪走在后面,任他在前头慢慢地跛行。
这段路约有两百多公尺,半道上要经过二排驻的大瓦房后面。二排的战士们早饭后没事,好些人在房前院坝上聊天。他们发现了汪三和坐探,忙叫汪三把坐探带下去让他们瞧瞧。
汪三不愿去,怕耽误时间,也怕他们再收拾坐探,因坐探好象已有点不行了,但下面的人们大骂起来,并往上走来了两人,他不得不命令坐探往下走。
进了院子,为了提醒人们要执行毛主席的俘虏政策,表明坐探再经不起折腾,汪三忙到檐坎上提了个高凳,宣传性地让臀部有伤而不便站立的坐探坐下。坐探小心地坐着半边屁股,低头让人们参观。
听说昨晚还在捣乱的坐探来了,屋里的人也拥了出来,好些人还拿着正打着的扑克牌。几个送早饭来还没回炊事班去的姑娘,也在他们中间。
汪三的暗示全然没用,坐探满脸的青肿和半身的血泥污,表明了他是个可以备受虐待的贱物,更何况,右派分子的儿子都有觉悟整俘虏,他们就更应大表忠心开开心。大家立即在坐探的脑袋上敲起了栗子'用曲起的指关节击头'。
敲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纷纷挤上去,展开了一场显示革命觉悟的竞赛。指关节如雨点般在坐探头上击下,并有切齿的咒骂和大声的呼号伴奏。有个送饭来的姑娘,把扑克牌装进衣兜,看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大奶,觉得不便挤进去,便绕到前面,寻准了一个空档,伸头进去往坐探脸上猛啐一口,还及时地踢了一脚,然后跳到一旁,胜利地鼓着掌欢呼雀跃起来。一个沉毅英俊的高个小伙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回身进屋去借房东的剪刀。
房东家有两把剪刀,一把新的一把旧的。但房东一把也不给他,声称不知放哪儿去了。小伙子自己在屋里翻找,从窗台上的竹扇下找到了那把旧的。陈旧的家伙根本无用,头几天,战士们做毛主席语录牌,用它去剪薄纸板都不成'仅仅是皮鞋包装盒的旧纸板'。然而小伙子不嫌弃,决定就用它了。
他举着剪刀,“嘎嘎”地试着走出来。人们对他的革命抱负热烈欢呼:
“割耳朵!”
“下零件!”
“让开,真家伙来了。”
大家早已知道,两派都有过割俘虏耳朵的壮举,但仅是听说而已,今天则可开开眼界了。谁都想看个真切,把漂亮的小伙子和坐探围了个水泄不通。
剪刀实在太不争气,在众人眼中表现得要多无能有多无能。至少已铰了八、九下了吧,棒小伙子已开始喘气了,坐探的左耳根才扯开了约一厘米。人们全屏住了气,心紧得快熬不住了,而坐探却还乖乖地坐着,侧着被扯牢了的头,紧掐着双腿,忧愁地让人去掉他已无权拥有了的器官,好象不敢痛苦,也不敢恐怖。血从耳根流出,灌满了耳朵,淌下脖子,流进肮脏的衣领。在苍白的长脖子上,血显得好红。
大失面子的青年,拼命地使出了最大的手劲,努力地要把顽固的耳朵铰下,他偏斜了剪刀,想至少也要弄下它的一部分。有人象突然害了牙疼,龇牙咧嘴地摇着头退出人圈,还叹气。
一个胖乎乎的后勤丫头,看看坐探惨白的、已抽搐起来的歪脸,又谴责地看看负责押送的汪三、看看奋力大干着革命的小伙子,回头疑问地环顾众人。她模样不到二十岁,一双无邪的大眼不知在想什么。
汪三躲开她的目光,试探性地去拦那只操作剪刀的手,笑着说:
“好了,差不多了,算了吧。”
小伙子口里答应着:“好,算了。”却又跳着狠铰了两下,才停下累软了的手。
人群中竟有几人大声总结开了:“打死老虎,哪个不会?”“就是。”“有真本事该到阵地上表演。”“做给姑娘们看的。”“死了也要负责,真的。”……然而都是在饱了眼福之后了。
小伙子脸红了,噔噔噔地大步走回屋,放了剪刀,举了个装碘酒的小瓶出来:“老子给他医!”说着,他一手扯住坐探的伤耳,一手将碘酒全往伤口倒下。此时,坐探总算作了个令人满意的表情,咧嘴要哭了。
整瓶的碘酒和着血,汩汩地流进衣领,湿透了坐探的全胸,引起了四周一片牙噤声,围观的人顿时散了大半。汪三赶紧用枪管赶坐探上路。
坐探全身的簇新模样,并没引起连部的惊奇,连长只是简单问了一下原因,知道了是“洋狗”和二排的人干的'汪三没敢说也有自己的“业绩”',没讲什么,只叫卫生员给坐探包扎了一下了事,并要汪三把坐探直接押送到团部去,说团政委要问汪三一些情况。他还另派了两名战士协助汪三一同前往。
第十三章
十 三 路 在 何 方
到了团部,汪三万没想到,政委对他的兴趣,比对坐探的兴趣大得多。政委看了坐探几眼,一句话没说,就叫人把他送医疗队去了'几天后疯了',而汪三,却被问了个焦头烂额。
对昨晚打信号的事,政委操心得非常仔细,也非常地高明。
他不时地打断汪三的话,要汪三去构思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问题。比如:“你钻到他屁股后头干啥子?站远点行不行?”“怕他冲下河?怕他冲下河,就该到前面竹林里等着拦他呀,你说呢?”“你为啥子不给他讲,打完了要把灯吹灭?”“你问了没有,叫对面过来人的信号该咋个打?”等等。总之,这场寄托了全团厚望的精采计划,应是全毁在了他汪三手里。
不过对此事的纠缠仅是开场白,后面的内容更可怕。
政委和他的助手,反复要汪三回忆:昨天早晨那根发射药的导火绳,端头是谁削的?后来是谁插的?检查过没有?比方说,它有没有受潮、弄脏或破损,真的插好了吗?削后的端头药掉没掉?或者是,插得太进去,那头顶到钢管上去了,以致导热快的管壁将火绳熄灭了?……
这些事应先问班长,也要问大家,但既然汪三送坐探来了,又是老战士老炮手,就先问问。政委的助手这样对汪三说。
可是汪三直觉得他们是已先把别人问好了,最后才来审问自己。他警觉地想起了:昨天下午,他在连部看守坐探,说不定正巧在那时有人去班里调查了,而他不在,有人就把事情推到了他头上?
汪三满头大汗,没想到自己抢着干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出了问题,责任也就被抢过来了。
他还早应想到,如果不是他太卖命,这门笨重的丑炮早就给扔了,更不会出炮毁人伤的麻烦。不管如何,觉得他太爱挣表现的战士们,潜意识地、幸灾乐祸地觉得他是罪魁祸首。
昨天早晨,汪三可没注意到那么多,天才知道发射药的导火绳是谁削的谁插的,更不知道那根火绳是什么状况。每次去打炮,除了汪三专扛沉重的炮筒外,其它事根本就没明确分工也没个规矩,连炮盘炮架炮弹都常常没人拿,要靠抓阄和划拳来解决。打炮时,汪三通常是装炮弹,那危险的家伙要拿牢在手上,让别人点燃它嘴上的火绳,确认已正常燃烧后,才轻轻地、不触动炮口地将它溜放进炮筒。那时自己神经高度紧张,根本没去注意别的人和别的事。
汪三迟疑地提醒:“有没有可能是副连长没把它点燃呢?”
政委的助手笑了,他用笔头指点着汪三的鼻子:
“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他为啥子点不燃?导火绳不是你保管、你剪断带去的吗?除了他,你是最后跑开的,真的没点燃你帮他重新点也来得及。他是新手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干啥子吃的?”
汪三又气又怕,觉得这很象是故意找自己的事了。全班十二个人,还有班长在场,却单单把他盯上,他认为显然有人在搞鬼。
汪三怀疑是“国民党”干的。
“国民党”又外号“老兵痞”,是汪三他们这个班里的一个老家伙,四十岁左右了。解放前,他给蒋介石出过力,当过机枪手。被解放军俘虏后,又当了一阵子解放军。但他说他是起义过来的,尽管大家都不承认,仍叫他“国民党”。
老家伙很令人讨厌,当了个机枪射手和副班长,就要战士们时刻不忘他是个官,还自视为军事专家,在班上装腔作势,又爱管闲事说闲话。小伙子们哪能与他相处,常和他顶牛,把他噎得半死,几次险些儿揍他,有人还偷他的烟给大家抽。汪三参与过捉弄他的事,几人装着开玩笑,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赤条条地推出门外,让房东和男女路人们笑弯了腰。其他人他不大敢惹,便把仇恨主要发泄到汪三头上,耍班长威风,常故意叫汪三干这干那,好几次还假装无意地戏称汪三“小右派”,使汪三对他恨之入骨。
汪三被盘问了好半天,政委的助手写了七、八页纸的记录。离开团部时,他觉得自己已成了罪人。
当晚,汪三严重失眠,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就在那短短的一会儿中,他惊惧地看见自己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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