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张志新“出身音乐世家,参加过志愿军,读过大学,25岁入党,省委宣传部的干事,形象又是那么完美”的女人,而且还是没有观众或听众的秘密枪毙,不仅临刑前早早就被索性割断了喉管,怕她呼反动口号,而且还在“被枪毙的前一个晚上,4月初,东北的天还很冷,犯人都还穿着棉衣棉裤。张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请示管理员,得到的回答是:‘让她尿在裤子里。’”
堂堂的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搞死时,名字都丢了,是“刘卫黄;职业:无业”。
全球知名的彭德怀大将军,惨死时,连姓也彻底完了,成了“王川”!
这几个完全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确有罪过、胸前尚拥有姓名权的小跳蚤,受的待遇够不错了。
车上的每个犯人,身后都有两个群专部的武士抓推着,扯着他脑后的铅丝结,使他紧贴在车厢板上面对观众,让他惨白的面孔抬起,瞪着大眼让革命群众辨识和唾弃。他们胸前的白牌子,悬挂在厢板外,各自竟有半张方桌大,上面用黑墨汁写着他们的姓名和罪名。站在前头的三个,不仅姓名上被可怕地打了大红叉,还极富耸动性地仿了古,颈后衣领里插上了长长的死囚标。
黄成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三个背上装饰着囚标的人中,右边那两个穿蓝色衣裳的人不认识,而左边的这一位,竟是汪三!胸前牌子上也分明无误地写着:
“毁我长城的反革命杀人犯、现行反革命—汪益民!”
汪益民即是汪三!狡猾的老右派,给他儿子取了这样一个迷惑人的名字。
汪三同其他犯人一样,嘴和腮帮上勒着三道铅丝,保证了口中的布团不会脱落。由于他的头被拉得过分昂扬,加之在数丈之外,黄成没法看清他那不可名状的眼神,只见阳光下,他痛苦的脸上闪亮着汗,身上肮脏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浸湿得贴肉。天气实在闷热。
车到之处,人们都不再出声,静静地享用这刺激人的场景,接受着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
在这人人都要争当革命人的“大革命”年头里,这种教育的效果很好。
只有真正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才会有这应得的下场,要遗臭万年,而且,至亲们的生计和前途,也要顿受影响,这种对亲人牵肠挂肚的惨痛和恐惧,往往更胜过了对自己的悲哀。再加之临刑前的人格践踏和肉体摧残,比如象关猪狗般的食宿待遇,供看守或其他犯人们随时消遣、发泄的殴打,割断他们用来放毒的喉管等等,如此种种大快人心的处置,使死刑对其本人和旁人的威慑力,就有了保障了。
黄成猛然想起了助教的谬论,想起了所谓的人的可怕。
他脸色发黄,万没想到汪三会在车上,而且转眼就要被枪决了。这分明是一起冤案,冤案中正反两端的人物,奇迹般的就是自己和汪三!
黄成想:汪三虽然可恶,但不至于该上刑场。看来助教说有人要判他死刑的话,是真的了。
……当初自己所谓的正义冲动,害了汪三,也害了自己,使自己的囹圄之灾如鬼魂缠身。如果那时自己不去作徒劳的干预,汪三就不会跳出来打自己,就不会有他后来和眼前的这一切,自己也不会遭到如此多的磨难,更重要的是,吴玉兰也可能不会同自己分手。
其实,无论是自己是汪三还是吴玉兰,都左右不了“探子”的命运,在这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漩般的岁月里,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就不错了。
车队带着围观的人群远去了,两个店员和逛书店的人陆续回店,有人手中还拿着刚才忘了放下的书。大家对触目惊心的场面十分满意,议论纷纷亢奋不已。
对汪三出现在车上感到意外的,不止黄成一人,好几人都感到惊讶。
那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店员,高兴大家的惊讶,因为她知道其中底细。
她心宽体胖,在家中排行老三,人们都叫她“何三妹”或“胖三妹”。数年前,她没考上初中,没当成中学生,所以不属于上山下乡的动员对象,去年便被招进书店,当上了神气的国家职工。
刚才,她不仅挤到车前看了个满意,而且还与车队同步前行了一段,现在,她右手用花手绢擦着脸上和白脖子里的汗,左手猛扇着一本《样板戏选段》,对着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店员,用不必要的大声介绍汪三的落网:
“你晓得他龟儿子咋个遭抓的吗?他正从老林头下来,手头还提着个小口袋儿,一看到群专部去的人,就欢喜球了,说:‘来啦?我自己都要回来了。’口袋儿都不要球了,甩到路坎底下,伸手让人捆他。”
与她相熟的顾客问她:“他欢喜啥子哦?”
“欢喜啥子?狗日的说他过不起‘白毛男’的日子!”
“口袋儿没拣起来看看?里头是啥子?”
“两个小天麻,侬大!”活泼的胖姑娘,高举起握花手绢的右手,将白嫩的小手指跷起,好象兰花指,可爱地转了转。
男店员奇怪:“咋个晓得他钻到那儿去了?听说那儿从成都出去、还有好远咧。”
好气色的年轻女店员扇着薄书,昂首把时髦而有香味的短发往后一掠甩,目光斜扫了一下店内的听众们。手拿书本的听众们正专注地竖耳等候着她。在这儿,大概确实只有她,才知道这一阶级斗争大事的内幕,因为群专部里飞兵前去捉拿汪三的五人小组副组长,就是她家的好邻居。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有点气愤:
“咋个晓得?他表弟不写信过来,这边咋个晓得?还是他妈的亲表弟!”
不料在书店逛客中,也有知情而可炫耀者,一个三十多岁,虽瘦小但精悍的男子发言了:
“不—对,不是表弟,那是他表哥。听说他表哥家庭成分也恼火,是地主。”逛客强调了这重要之处,“他叫汪三和他一块儿去公社报临时户口,汪三啥子证明都没得,不去。他表哥哪敢惹哟,拖了一段时间,肯定养不起了,才想起给这边县革委写信过来打听的。其实看他那个逃荒要饭的样子就不正常,当时就该报告当地告政府。”
胖姑娘很反感自己的新闻专利受到了侵犯,她瞟了几眼那位颇有阶级立场、正洋洋得意的人物,见他身上是较脏旧的蓝布中山装,黑步鞋头上的小洞,已露出了白亮的大脚指甲,不过就是个还没得志的小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顶多象个拮据而自信的农村小学教师,便坐到桌旁,边开始磕瓜子,边冷冷地大声说:
“表哥?怕还有表嫂哟!组织上都没球调查,他妈的地主狗崽子,就写球些信来调查起表哥了,他还搞正了,呸!”她大声地吐了一下瓜子壳,“汪三这龟儿子,从头到尾就没碰上过好人,是人是鬼都要踩一脚,哼!”说完,她快速地抹收起桌上的瓜子壳,走到店门口,用力将它们鄙夷地抛掷出去。
短小精悍的破步鞋逛客停住了翻书,执拗的脸上有了愤怒的红色,他急切地思忖着反击的措词。
听了姑娘的讥骂,黄成的脸也发热了,他继续看着手中的书,装着没在意或没听懂。
有人旁边窃笑。
男店员观察着,他边用鸡毛掸子拂扫玻璃柜台,边打趣:
“唉,三妹妹,个个都象你家表哥对你那样噻,那就好了哟﹏”最后的“哟”,摇曳得十分地庆贺和快活。
“放你妈的狗臭屁!”女店员头也不回地骂他,但听不出怒气,相反,还有点得意和释然,她已出了气了。
有几人出声笑了,大家又开始高兴地往下聊。
黄成一页又一页地慢慢翻着书,耳朵却竖得直直的。没人愿再提及引起了不愉快争议的汪三,大家谈起了了另外两个死囚:
那二人系父子俩,是乡下某小镇上的两个裁缝。他俩很关心国家大事,两年前,在小镇上组织了一个 “红心党”,要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全“党”成员也就十来个人。
这个所谓的党,原来是红派在该镇上的一个下属群众组织,红派得势时,还参与着掌了几天镇上的大权,后来红派武装被打出去成了反革命了,它自然也就成了残存在县内的反革命余孽了。
要命的是,他们不仅还继续活动,偷偷地贴反对新生红色政权的反动标语,而且过分操心天下大事,远远地离了谱:
有一天,父子俩把镇上一位昔日的算命先生悄悄请到家中,给新生红色政权算命,看它还能撑几天。那搞了半辈子迷信活动而不知悔改的家伙,竟在收了一角钱后,又操起了旧业,说它过不了今年春节。
高兴之余,父子俩又随便要给毛主席算个命,好奇地想知道他老人家究竟能有多大高寿。
不知咋的,算命的家伙胡扯到林副主席头上去了,拆字说:“*二字,是林中跳出一只虎,背上插着三把刀,要杀死毛主席。”
此后,父子俩在散布县革委就要垮台的反革命谣言时,还说(恶毒攻击)万寿无疆的毛主席活不了一百四十岁,凶手就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
骇人听闻的“预言”立即传遍了四乡。
这可是滔天大罪了。这种与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与县革委、与他们自己,全都性命交关的话,他们竟然敢说,听着都令人害怕,人真不该生一张会说话的嘴。
算命的家伙今天也在车上,在侧面。
大家感慨不已,哀叹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刚才看见汪三后,黄成心中就有点莫名地惊悸,听了这些,便更觉人生的可怖了,他心灰意冷地走出书店。
街上早已恢复平静,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什么事。天阴沉了,一阵凉风吹过街面,扬起了灰尘和纸屑,乌云已从西边天上压过来,快要下雨了。
黄成发现,雨前行人匆匆,无人留意他,便飞快地往城外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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