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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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垢-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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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阿媛说:这些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他没有说假话,他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就有,小时候或许记忆模糊,已经不太想得起其中细节;而近年,这样的感觉越发明显,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疑心病。

    没有人愿意被人盯着,可不知为何,他倒不惧怕这视线的灼烧。他告诉阿媛,只是随口一提,他想给一个人说,但给谁说呢——他没有什么朋友,祖母,她即使听见,也只是听见而已。

    阿媛对此毫不动容:亲爱的,或许是神在看你。

    神?他摇摇头。他不相信任何的神,他不相信一切,生来如此,仿佛娘胎中自带的这样的诘问,他对一切的神都抱有怀疑。他那祖母倒是信佛的,家里常年供有佛龛,可他从来没有去拜过。

    不仅没有拜过,他还觉得从生理上地排斥那件东西。每当与那些含笑不语的佛像相遇时,他的心都揪得像拳头一样紧:他不信,不,他讽刺。他的唇角浮动着讥笑,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何。

    世间没有无缘由的爱,也没有无缘由的恨。记事以来,他总是在做连绵的长梦,梦里宝刹万间,莲花万朵,他独行于其中,却唯独没有遇佛。

    那些浮屠的围栏上刻满了张牙舞爪的神灵,清晰诚如现实所见,但是触感冰冷,一颦一笑中都是无尽的嘲讽。礼乐传来,来者是无尽的小鬼,他身披枷锁,脚踏锁链,每一步都生出一朵赤色的血莲,延续在他的身后。

    而他的身后,渐渐化成红酥色的晚霞,这晚霞不带暖意,幻变出倾盆的血雨,雨点砸在他的周身,像是一颗又一颗的朱砂痣,最终将肌肤整地吞没。

    意识回缓前,幻海里有一双薄唇,张合吐露,发出一个“嗳……”。乌青色的雾气从那张合的口舌中喷涌而出,绽放出苦到甜腥的气——

    他罪孽深重。他惊醒。

    醒来的王笙,还能听见那来自佛国的礼乐,从客厅传来,在着夜半无声的时分显得格外让人毛骨悚然。惊魂未定的王笙起身,蹑手蹑脚进入客厅,发现是祖母的磁带,或许是那录音机太老旧,所以才会半夜自行运作起来。而祖母听力只比嗓子好那么几分,此时睡熟了也听不见。

    这梦境清晰得可怕。他抬头剜了一眼那佛龛上的弥勒,见它笑得津津有味,讽刺中带着悲悯,让王笙厌恶地咬紧了唇。他心生评价:装模作样。双手却合十,道一句阿弥陀佛。

    他这条件反射来得行云流水,做完连自己都感到可耻与好笑。他不信佛,惺惺作态又是为何?他从未作恶,心虚自责又是为何?

    想罢这一切,他纵是有再大的心也难眠。他读过弗洛伊德的著作,对梦境知之皮毛,但是依旧无解他心中的困顿。十余载,他受噩梦的胁迫,他没有在梦里见过自己车祸早逝的父母,也未见过自己年轻的爱人。

    他只看见无踪的血雨与青雾,像是一幅换了色的太极图,在他的神识里绵延无尽,遁入,轮回,生生灭灭。

    六

    梦是王笙的恶疾。小时找人算过,他八字浅,三十岁将有一大劫。或许是这个年纪来了,他自从迈入了这个坎,便噩梦缠身,无法自拔。

    有时他甚至都在调侃自己,是不是梦中所示的皆为自己前世光景,所以才会如此真实而长存。但他不信,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即使这梦里的情节已远远比现实的生活更让他记忆深刻。

    后来的日子,他的梦里又开始呈现死亡。梦里出现一座废弃的刑场,寒冬腊月,大雪纷纷,如戏文里屠斩罪犯的情形。

    那座城,白皑皑的雪积了三尺厚,有人在行刑台上剥去了衣衫,细密的网箍住了他的周身,他的肉体白过这漫城压抑的雪,明晃晃,比刀光更能刺痛人的眼睛。

    刑场,如古战场一样荒凉,却涌杂了无数的人在此。人群在高台下,唾骂,怒吼,都是为台上那一人。这些人的打扮有倾于文明的,也有衣衫褴褛的——总之,不是这个时代的装扮,可若说是那个时代,这受刑之人所受的刑罚,也不对那个时代的胃口。

    与另一个梦不同,这个梦里,他自身的痛贯彻心扉。能看见的角度很远,很远,远到看不清那罪人的嘴脸,但能感受出对方很美。网眼勒出的肉里,刽子手为他剜去了第一刀,这一刀在他的胸前。殷红色的血喷射而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说不清为何,王笙感觉受刑的人在笑,他垂着头,鸦色的发盖住了上半张脸,嘴角却在微微勾起。他跟着那人的口型,一字一句地念:一,语,成,谶。

    对,这是多年前有人对这人的控诉。那时他还未开始真正作恶,一切只是为了自保。他也是个可怜人,生来丧母,又因为生得宛若好女,所以被兄弟凌辱成人……所以他弑了兄,杀了父,一条血路铺成了他的大业。

    他怎么能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呢?他不是,他细弱的手腕连刺刀都不能握稳,纤长的脖颈一手就能掐碎——

    想到这里王笙愕然,他为何会对此人如此熟悉,又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不知,只是那一刀剜在对方身上,他自己就感到了一刀的痛苦,刀刀下去,他的疼痛已然要升天。可自己呢,自己又是谁,身在何处?

    他不知道,他竟然觉得,这受刑或许就是自己的前世。因为没有人会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冷情如自己,是更加不可能的。

    一刀,两刀,三刀……人群已经累了,他们嘶了声,渐渐有看客离去。他们累了,只有辛勤的刽子手还在执行他的工作。这人的生命力极强,时不时指尖还传来细微地颤动——他还没死!

    可这种惊喜随即就被更大的悲哀所吞没,因为看到这幕的人都明白,生比死来说是更大的折磨。

    足足数了三万六千刀,人被剐成了一具孤零零的骨架,最后一刀插入对方的身体,也唤不醒一丝的颤动。

    王笙被最后这一刀所痛醒。当这个梦开始时,他的上一个梦就已经结束了。好了,新的梦魇开始与他缠绵,这远远比三十年来所有的梦魇的总和还要让他心悸。

    他似乎有点明白,那或许正是自己前世的写照,前世的自己是一个作恶多端的罪人,所以要受这千刀万剐之刑……但他不懂,如果那真是自己,那么又怎能数到最后?

    人,他很明白,能够承受的痛苦永远有限。此人或许在第五十刀就已经丧命,又或许在第两百零一刀。

    这无法让人明了。然而睁开眼,他依旧是王笙,一个普通的大学讲师,窗外的阳光明朗,此刻已然是初夏。

    王笙的祖母也能看出他睡眠情况的糟糕,这种情况看医生往往不会有太大的效用,祖母认为是邪祟作怪,硬塞给王笙一串经年久远的佛珠。明明不信这些,但又不忍心拂了老人的好意,王笙只得作罢,这日出门将佛珠套在了手上。

    虽然不信,但是开年以来这不休的噩梦让王笙自己都认为自己中了邪。佛珠是普通菩提子所制,足足十八颗。不知是多久远的东西,每一颗都摩挲得光滑透亮。他对这光滑不以为意,那位算命僧曾说过他颇有佛缘,被他当作是耳旁风。

    这日无课,他只是去教学楼取一些备课所需的资料,走进那片树林,春季充足的雨水与这些天连日的日照让树木长得葱郁了,枝叶分割了天,斑点似的光照射下来。他幼时就爱来这篇树林,几十年过去,它却越缩越小,最终只是一片校园里的栖息地。

    刹那间,他恍惚又有了那种被人暗中跟随的感觉。

    四下无人,他接着看,却依旧瞧不出什么端倪。看不见,却能闻见:腥气。和往常树林不同,不只是那些草木生灵的腥气,而是一股血一样的甜腥——

    他感到手腕在颤抖,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抓紧他的手腕。

    抬起手,他才惊然发觉,这种强大的血腥味来自他手上的佛珠!

    而他还发现,这串佛珠还在不住地收紧,收紧,像是有生命一般,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又像是一双手,在牢牢握住自己不肯松开!

    王笙顾不上发愣,连忙拼了命地扯开这佛珠,而这佛珠竟然牢固之极,根本扯不断。于是他赶紧将手合拢,另一只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手上给刮了下来,直接摔在地上!

    他拔腿就走,跑得飞快,不顾这还散发着阵阵腥气的佛珠。

    那股血的气味让他感到心神不宁,甚至有种心脏都受到其吸引,要紧跟着跳出来似的感觉。或许正真是见了鬼了,明明不远处还能看到几个行人,他却觉得无比地惶恐。

    而后,在他看不见的距离里,金子问躬身拾起了这串佛珠。他的唇舌开启,无声道:好久不见。

    七

    结识无妄的第八年,青城开始下雪。

    青城无雪,这是老一辈都知道的习性。那年冬天尤其地冷,路边冻死的乞丐足以填满整个护城河。而金子问的宫殿,用砖石加厚了墙壁,地龙烧得如春,好似一座庄严而又不可摧毁的城堡。

    不日前,他在三省交汇的地界打了一场胜仗。那场仗打得算是漂亮,多亏这不期而至的鹅毛大雪,敌军几乎是在顷刻间被击溃的。

    无人能猜透老天爷,也无人能猜透金子问的心。两万俘虏,全被他找地方挖坑埋了;除此之外,对方领兵将领的头颅统统被他割下寄还,气得中央军连日发报怒斥了这个毫无人性的狂徒。

    省里的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可他无所谓:从杀第一个人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灵魂只能堕入地狱。既然如此,再令人发指的事对他来说也是无恙了——他唯一在意的,只有一个名曰无妄的心结。

    班师回朝,他裹在裘里,从眯缝的眼神光中见到无妄。

    无妄有他的楼阁,他高坐其上,手持佛珠,垂目念诵,手却在不住地颤抖。金子问知道,无妄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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