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福来太太不动声色地说。
“你什么时候——?”
“嘘!生不了啦!”
“什么!”
“我搞错啦。”
“哎,阿拉贝拉呀,阿拉贝拉;你可真有一套啊!搞错啦,嗨,真精哪——这一手可真叫绝啦!就凭我这两下子经验,我可再想不出来呀!再想不到干起来用不着真刀真枪——想不到也能玩假情假义呀!”
“你先别忙着叫这是假情假义!这可不是假情假义。我当时可没往这上边想。”
“我说——他可不会老蒙在鼓里头!逢礼拜六晚上他叫你有好受的呢!不管怎么着,他要说你这是拿他要着玩儿——干脆是两面三刀,嘿嘿!”
“说我拿他要着玩,那还可以,可决不是两面三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说我当时说错了,他还要高兴呢。慢慢地他就没事儿啦。为他祝福吧——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反正是结了婚,生米做成熟饭啦。”
说是这么说,临到她非把原来闹得人仰马翻、可又莫须有的把戏坦白不可的时刻,她还是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选的时间是一个晚上要上床睡觉时候,地点是他们路边上孤零零的房子里的卧室。裘德每天下工都是走回家,这天他整整劳累了十二个钟头,在他妻子之前先歇了。她进屋时候,他已经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不大觉着她就在穿衣镜前面脱衣服。
可是她有个动作却叫他完全醒过来了。她坐在那儿,镜子里的影子正对着他,他看得很清楚,她正把两个腮帮子一咋一咋的,用人工制造酒涡来过痛,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令人称奇。他好像头一回觉察到她脸上的酒涡比他们认识头几个礼拜时候出现得少而又少了。
“别搞啦,阿拉贝拉!”他突然说话了。“这样不碍事,可我不爱瞧你这样。”
她脸转过来,笑起来了。“哎呀,我不知道你醒着哪,”她说,“你可太土嘤!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哪儿学来的?”
“我可没学过。我在酒馆那阵子,酒涡一天到晚都在脸上,这会儿倒不行啦。我那会儿脸胖点儿。”
“我倒不在乎酒涡不酒涡。依我看,它帮不了女人什么忙,能叫她漂亮点——特别是成了家的女人,别说长得像你这么丰满啦。”
“大多数男人想法跟你可不一样。”
“我可不管大多数男人怎么个想法,那随他们便。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在酒馆帮工时候听人家说的。”
“是咬——那就难怪喽,那个礼拜六晚上咱们喝啤酒,你凭酒馆经验一咂就知道搀假了。我没跟你结婚时候,我一直当你没离开过你爸爸家呢。”
“你本来应该多知道点才对呢,本来应该看得出来,我要是打一下地就窝在家里头,才不会这么大方呢。家里头没什么事,我又不能一天到晚呆着不动,这才跑到外边干了三个月。”
“从这会儿起,你的事情就有得干啦,亲爱的,对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海,就是这样啊——芝麻绿豆的事儿多着哪。”
“哦……”
“倒是什么时候呀?你好不好说个准日子,别老是含含糊糊,不着天不着地的?”
“要说吗?”
“对,要说——准日子。”
“没什么好说的。我全搞错啦。”
“什么?”
“搞错啦。”
他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两眼直勾勾地对着她。“怎么搞错啦?”
“女人家有时候胡思乱想,一厢情愿,就出了错啦。”
“可是——!唉,当然喷,当然喷,想当初我心理上没一点准备,连条家具腿也没有,简直是一文不名,要不是你跟我说了那个信儿,我觉着非救你不可,我哪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们的事儿办了,把你带到这么个半边空的房子来啊,……老天爷哟,苦哇!”
“你难受吧,亲爱的。事到如今就算啦,反正木已成舟啦。”
“我没得说哟!”
他就回答了这么一句,又躺下来,两个人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似乎看这个世界的眼光跟以前不同了。至于成问题的那件事,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她说的那一套。既然是流俗的观点为一般人接受,他也没法自行其是,置之不理。话说回来,流俗的观点又怎么会深入人心呢?
他隐隐感到,又没想清楚,社会上通行的礼俗准有点不对头的地方。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一种新的本能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一念之差,而那种本能并不具有一丝一毫邪恶性质,充其极只能说它是意志薄弱;可是礼俗就根据这一点硬要叫他把花费多年思考和勤劳而订立的完善计划,为争取显示自己优于低等动物的机会而做的努力和为自己这一代的普遍进步献出劳作成果的心愿,通通葬送,才肯罢休。他止不住一再追问,就为了那件事,他到底干犯了哪门子天条,她又到底受了什么损害,以至于他罪有应得,把他打进了陷阱,弄得他的大后半辈子,且不说她的,落个终身残废?还好,他当初结婚的直接原因总算证明子虚乌有了,也该说是走了运吧。可是婚姻到底还是婚姻,怎么也变不了啊。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10节
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自己的猪圈里养肥的那头猪到了该宰的时候了,他们定好天一亮就动手,这样裘德到阿尔夫瑞顿干活,顶多误上一天的四分之一工。
夜晚似乎静得出奇。天亮前,裘德朝窗外一瞧,只见满地都是雪——按节气说,雪似乎积得太深了,半天空还飘着雪花。
“我看宰猪的八成来不了啦。”他对阿拉贝拉说。
“哦,会来的。你要是叫查六刮猪毛,就起来把水烧开好啦。我可顶喜欢烫猪毛。”
“我就起来,”裘德说,“我喜欢咱们这个郡宰猪的办法。”
他到楼下,把铜锅底下的火点着,开始往里头塞豆秸,因为没点蜡烛,火苗一往上蹿,照得满屋子通亮,叫人觉着欢畅;可是他一想到火光熊熊的原因——水烧热了就是为给那个还活着的畜牲刮毛,这会儿却还听得见它在猪圈角上咕噜咕噜没个完,他的欢畅之感就差多了。到了六点半,也就是跟宰猪的约好的钟点,水开了,裘德的妻子来到楼下。
“查六来了吗?”
“还没来。”
他们等着,天亮了点,这是由于下雪天黎明时分才有的阴凄的光。她走到门外,朝大路盯着,然后回来说:“他来不了啦,昨儿晚上大概喝醉了。雪不大,挡不住,没错儿!”
“那就算了吧。就当水算自烧了。低谷里的雪大概够深的。”
“不能算了。猪食没啦。大麦拌的料,昨儿早上它把剩下的都吃啦。”
“昨儿早上。那它后来靠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
“那——它一直饿着?”
“对。头一两天,都这么干,省得捣腾内脏时候麻烦。你真不开窍,连这个都不懂!”
“怪不得它这么嚎喽,可怜的东西!”
“好啦——咱们得自个儿给它一刀,没人帮忙啦。我做给你看,要不然我自个儿来也行——我看我办得到。这么一头大肥猪,我真想查六来宰它呢。反正装他的刀什么的篓子送过来啦,咱们就用他的。”
“你千万别干,”裘德说,“要干,那就由我来。”
他出了屋子,往猪圈去,把那儿的雪铲开,留出两码多一块空地,把凳子放到靠前的地方,拿起绳子和刀。一只知更鸟在顶近的树上偷偷瞧着他的准备工作,因为厌恶这丧气的场面,飞走了。阿拉贝拉这时到了丈夫身边。福来拿着绳子进了猪圈,套上又惊又怕的猪的脖子,那畜牲起先吓得吱吱叫,后来不断发出狂怒的吼声。阿拉贝拉打开圈门,两个人把那个受难者抬起来,放到凳子上,四脚朝天,阿拉贝拉乘着裘德把它按住,顺势把它绑死在凳子上,再用绳子把腿拴住,省得它乱踢乱动。
那畜牲的声音渐渐变了调,不是狂怒的吼声了,而是绝望的叫喊,拖得很长,挺慢,表示完全没指望了。
“我拿命起誓,要这么干,倒还不如当初没养它呢!”裘德说,“这家伙是我亲手喂大了哟。”
“别充什么心慈面软的二百五吧!这儿就是尖刀——上边有个尖儿。不管你怎么扎,可就是别扎得深。”
“我要一刀见效,省得它多受罪。这才要紧呢。”
“不许你这样!”她大声喊着。“肉里头的血一定得好好流出来,要这样,它就得死得慢。肉要是红颜色,还带血,那二十磅肉,咱们就损失一先令啦!要整整扎在血管上头,千万别出错。我看宰猪长大的,我知道。宰猪的好把式,哪个都想法叫它血流得工夫长。至少得八九分钟之后死才行呢?”
“我要是行好事,就不管肉什么样儿,用不了半分钟它就了啦。”裘德果决地说。他按看见过的宰猪法子,先把猪朝上的咽喉部位的鬃毛刮干净,再开个口子,把里边的肥膘剔出来,然后用尽全力,一刀猛扎进去。
“你要死啦!”她大叫,“你气得我胡说啦!你扎得太厉害啦!我一直跟你说——”
“别急,别急,阿拉贝拉,可怜可怜这个畜牲吧!”
“快拿桶接血吧,别废话啦!”
不管裘德干得多外行,他总算干了件慈悲事。猪血不像她期望那样涓涓细流,而是洪流汹涌一般。要咽气的畜牲的叫声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变了音,那是充满痛苦的撕心裂腑的尖叫,它两只呆滞无光的眼睛瞪着阿拉贝拉,仿佛那畜牲到了末日才明白过来原先像朋友的那些人居然那么凶狡,因而流露出来叫人望而生畏的强烈的谴责。
“别让它再叫啦!”阿拉贝拉说。“这样叫要把方近左右的人都招来了,我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咱们自个儿干这事儿。”她从地上拣起裘德扔下的尖刀,对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