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发抖的手,接过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脚下。女皇扶她起来,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谈了起来。〃我知道您没有家产。〃她说,〃但我在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的面前是义不容辞的,我要为您的前途担忧,我有责任为您兴家立业。〃
慈祥地抚慰了可怜的孤女以后,女皇让她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上同一辆宫廷马车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来,接二连三问了她一大堆问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为这是由于外省人没有见过世面,因而也就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了。当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连彼得堡城也懒得去观光一下,就回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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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笔记到此便中断了。从他家庭的传说中得知,1774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释放。普加乔夫被处决时他也在场。其时普加乔夫在人群中认出了他,还向他点点头,不一会儿,此头便被斩了下来,血淋淋枭首示众。不久以后彼得·安德列伊奇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他们的子子孙孙在辛比尔斯克省兴旺发达。距离××三十俄里的地方,有座属于十个地主的田庄。老爷的一间厢房里至今还悬挂着那封叶卡杰琳娜二世的御笔信,镶嵌在玻璃框内。这封信是女皇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亲的,信中为其子恩准昭雪并对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聪慧娴淑深表赞扬。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是我们从他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他知道我们正在撰写他祖父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著作。我们在征得其亲属的许可之后,决定将这部手稿单独发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应的题辞,又擅自更换了几个人物的姓名。
附录 删节的一章①
①这一章未收入《上尉的女儿》的正文之内,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这一章里的姓名与正文不同,格里尼约夫叫做布拉宁,而佐林又叫格里尼约夫(俄文版原注)。
我们逼近了伏尔加河岸,我团进驻××村,在此宿营。村长告诉我,河那边的村庄全都造反了,一股股普加乔夫匪帮到处横行。这个消息使我很不安。我们要明日早晨才渡过河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亲的村庄距离河对岸只有三十俄里。我打听能不能找到摆渡的船夫。这儿所有的农民全是渔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里尼约夫,告诉他我的打算。〃你得小心。〃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等到明日早晨吧!我们要第一批过河,我派五十名骠骑兵到你父母家里去做客,以防万一。〃
我坚持我的主张。小船准备好了。我跟两名船夫上了船。
他们撑开船便打桨。
天空清朗。有月亮。没有风。伏尔加河平稳地、缓缓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摇,在乌黑的波浪中间飞快地游过去。我浮想联翩,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船到江心。突然,两个船夫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什么?〃我一惊,问道。〃不知道。天晓得!〃船夫回答,凝视一方。我的眼睛也顺着那方向望去,但见昏暗中有个东西顺着伏尔加河往下漂。那个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漂过来了。我吩咐船夫停桨等它。月亮钻进云朵里,那浮动的东西更看不清了。它漂到离我们很近了,我还是看不清。〃这是啥玩意儿?〃船夫说,风帆不是风帆,栀杆不象栀杆……〃突然,月亮又从云里钻出来,照见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绞架朝我们漂过来,它钉紧在一张木筏上。绞架横梁上吊了三具死尸。我病态的好奇心发作了,真想看看绞死的人的脸是个什么模样。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过篙子钩住木筏,小船与木筏相碰撞。我跳过去,便站在两根吓人的柱子之间。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变了形的脸。一个是楚瓦什老人,另一个是俄罗斯农民,身强力壮,二十来岁。等我向第三个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声:他是万卡!我可怜的万卡!他愚昧无知,投奔了普加乔夫。三个死人的上方钉了一块黑牌,上面写了几个白色的大字:〃强盗和叛匪的下场。〃船夫无动于衷地望着,抓着篙子钩住木筏,等候着我。我回到船上。木筏顺流而下。那绞架还久久地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终于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拢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钱,一个船夫领我去找村子里的头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边。我跟他一同走进一间茅屋里。头人听说我要马,态度很坏,但我那带路人对他轻轻嘀咕了几句,他态度一变,赶忙献殷勤。一分钟,三套马车就准备停当。我坐上去,吩咐开往我家的村庄。
我坐车沿着大路疾驰,一路经过沉睡的村庄。我只担心一点: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尔加河上碰到的那绞架便足以证明确有叛匪,同时也证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里既有普加乔夫发的通行证,又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手令,两相宜足以防备万一。但一路上我没碰到一个人,天亮时便看见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庄隐隐在望。车夫狠抽几鞭,半小时后我便进了××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头。马匹全速疾驰。车夫在街心猛然勒马。〃怎么了?〃我急忙问。〃有岗哨。少爷!〃车夫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马。果然,我看见了鹿砦和一个手持木棍的哨兵。那农民走进前来,摘下帽子,问我要通行证。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要这鹿砦干吗?你放哨看守谁?〃
〃小伙子!我们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头皮。
〃你们的东家在哪里?〃我胆战心惊地问。
〃东家嘛,在哪里?〃那汉子接口说,〃俺东家在谷仓里。〃
〃怎么会在谷仓里?〃
〃因为村里的头人安德留沙下了命令,给他们带上脚镣,还要押送他们去见皇帝老子哩!〃
〃我的上帝!把鹿砦搬开,傻瓜!干吗你不动手?〃
这看守迟疑着。我跳下马车,给他就是一记耳光(恕我无罪!)自己动手推开鹿砦。那农民呆头呆脑看着我,糊涂了。我再坐上车,吩咐向主人的房子开去。谷仓就在院子里。上了锁的谷仓门口也站着两个手持木棍的农民。马车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我跳下车,直奔他们。〃打开门!〃我命令他们。大概,我的样子很吓人,他们扔下木棍,逃开了。我想撬开锁,打烂门,但门是橡木做的,而一把大锁又撬不开,这当口,一个体态匀称的年轻农民从仆人的侧屋里走将出来,不可一世的样子,问我怎么胆敢在这里胡闹。
〃头人安德留沙在哪里?〃我向他叫喊,〃把他叫来!〃
〃我本人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是什么安德留沙。〃他回答,倨傲地两手叉腰,〃你要干什么?〃
我没回答,一把揪住他衣领,拖他到谷仓门口,勒令他开门。头人本想抗拒,但严父般的惩罚起了作用。他掏出钥匙,开了仓门。我跨过门槛冲了进去。里面昏黑,只有仓顶上狭小的天窗透进一道微光。昏暗中我看见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双手被捆绑,钉了脚镣。两老惊诧地看着我——三年从军的生活大大改变了我的模样,他们竟认不出来了。母亲叹一口气,眼泪直涌。
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是您吗?〃我愣住了……回过头一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另一个角落里,也被捆绑了。
父亲默然望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显出兴高采烈的神色。我急忙抽出军刀割断捆绑他们的绳索。
〃你好!彼得鲁沙!〃父亲说,紧紧拥抱我,〃上帝保佑,可把你盼到了!〃
〃彼得鲁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上帝果真把你派来了!你好吗?〃
我得赶忙把他们带出去。但是,走到门边,我发觉门又锁上了。〃安德留沙!〃我大叫,〃开门!〃〃怎么啦?〃头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还敢不敢胡闹,还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员的衣领,看老子回头来收拾你!〃
我开始察看谷仓,想找个办法逃出去。
〃别白费劲了。〃父亲对我说,〃我管理家务,可决不会让盗贼能够挖得了窟窿进进出出的。〃
母亲因我的出现而高兴了一阵子,这时又重新陷入绝望,因为眼见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去死了。但我跟两老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却更加镇定了。我身上带了一把军刀和两枝手枪,我能够在围困之中坚持下去。格里尼约夫理应在天黑以前赶来搭救我们。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父母,使母亲放心了。他们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团聚的欢乐之中。
〃喂,彼得!〃父亲说,〃你淘气得也够了,我合该生你的气。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希望,你现在已经改了过来不再放荡了。我知道,你从军服役,当了个正直的军官。谢谢你。你安慰了我这个老头子。如果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么,我的余生将加倍地愉快了。〃
我流着泪吻他的手,望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因为我的在场,非常高兴,仿佛十分幸福和安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我们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喧嚣和叫喊。〃这是干什么?〃父亲说,〃莫不是你那位上校赶来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来不了。〃喧嚣声更大了。敲起了警钟。院子里冲进了骑马的人。这时,墙高头开的那个小天窗里露出了一个白头,是沙威里奇,他可怜巴巴地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少爷呀彼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得了,强盗进村了!你可知道,彼得·安德列伊奇!是谁把他们领来的?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真糟糕!〃一听到那讨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抬起两手拍一巴掌,然后发呆了。
〃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赶快派个人骑马去××渡口,去迎接骠骑兵团,告诉上校我们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