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长的声音一样,同样是不足信的。
我的想法当然并不对。需要有时间,让听惯城市街道上的种种噪音、已经变迟钝了的听觉能好好休息一下,能够捕捉到普通的秋天大地上非常纯正、非常准确的声音。
有天晚上很晚我到花园里的井边去。我把光线暗淡的煤油提灯放在井栏上,从井里打水。水桶里漂着几片黄叶,到处都是落叶,无论什么地方都无法摆脱它们。从面包房来的黑面包上粘着一些潮湿的叶子。风把一撮撮叶子抛到桌子、吊床、地板和书本上;在花园里的小路上,连走路都很困难:不得不在落叶上行走,就像在雪地里行走一样。我们会在雨衣口袋、便帽和头发里找到落叶一一到处都是。我们睡在落叶之中。浑身都浸透了落叶的酒香。
有时,秋夜万籁俱寂,静得出奇,森林边缘没有一丝微风,只有从村口隐约传来一阵阵并不响亮的、打更人的梆子声。
那天夜里就是这样。提灯照亮了水井、篱边的一棵老枫树和已经变成一片金黄的花坛上被风翻乱了的金莲花丛。
我望望那棵枫树,看到一片红叶小心翼翼地慢慢脱离树枝,颤抖了一下,在空气中稍一停顿,然后摇摇晃晃,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斜着飞向我的脚边。我第一次听到了落叶的簌簌声一一声音含糊不清,好似婴儿的喃喃低语。
夜笼罩着已经静下来的大地,是一个满天星斗、十分寂静的夜晚。星光直泻,异常明亮,几乎令人目眩。我眯缝起眼睛。秋天的星座在水桶里和农舍的小窗子上闪闪烁烁,和在天空中一样紧张用力。
秋夜的英仙星座和猎户星座,金牛座昴宿星团和双子星座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沿着它们有规律的轨道在地球上空缓慢地移动着,在黑黝黝的湖水里微微颤抖,照着狼群正在其中打盹儿的丛林,显得暗淡无光,照着在斯塔里查和普罗尔瓦河浅滩上熟睡的鱼儿,在鱼鳞上发出微弱的反光。
黎明前,天狼星在东方点起一盏红灯。它的红光总是会陷入柳树乱莲蓬的叶丛之中。木星在草地上发黑的草垛和潮湿的小路上空嬉戏,土星则从天空的另一边,从每年秋天都被人类忘却和遗弃的森林后面升起。
星光灿烂的夜经过大地上空,在干枯的芦苇簌簌的响声和秋水的酸涩气味中.洒下一阵阵流星的寒冷的火花。
秋末,我在普罗尔瓦河边碰到了普罗霍尔。他须发银白,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沾满鱼鳞,正坐在杞柳丛旁钓鲈鱼。一眼看上去,普罗霍尔至少有一百岁的样子。他用没有牙齿的嘴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拖出一条正在疯狂挣扎的、又粗又大的鲈鱼,拍一拍它那很肥的肚子,夸耀他钓鱼的成绩。
直到晚上,我们坐在一起钓鱼,嚼着又干又硬的面包,小声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森林火灾。
大火是从洛普哈村附近一个林间空地上烧起来的,割草的人们忘了熄灭那儿的一堆篝火。由于刮干热风,火很快被吹向北方,它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火车行驶的速度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飞行的飞机。
浓烟遮住天空,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只血红的蜘蛛吊在一面织得十分紧密的灰白色蛛网上,烟熏得人眼睛痛,仿佛在下一场缓缓降落的灰雨。它给静静的河水蒙上了一层灰。有时从空中飞来一些白桦叶子,这些叶子也已变成灰烬。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化作灰尘。
一群群野鸟跌进火中,都被烧焦了。爪子被火烧伤的熊爬进湖中,陷在很深的淤泥里。它们又痛又气,高声吼叫。蛇来不及避开大火,火灾之后,村里的小男孩们从沼泽地里带回许多烧焦了的蛇皮。
夜间,阴郁的火光在东方盘旋飞舞,各家庭院里牛鸣马嘶,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一颗白色信号弹一一这是灭火的红军部队互相警告:火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在那时候,就在起火以前,”普罗霍尔轻轻地说,“正好到小湖上去,还带了猎枪。我碰到一只兔子,是棕黃色的,有一只耳朵破了一道口子。我开了一枪,没打中:老了,我的眼睛不等枪响就会眨眼。要么是,比如说吧,会流眼泪。我可是个蹩脚猎人!
“这是在白天,最闷最热的时候。我热得闭上了眼。躺到一棵白桦树下,睡着了:这样更容易等到晚上热气消退的时候。一股烟味把我熏醒了,我看到一一风把烟吹过来,吹得湖上到处都是烟。眼睛刺痛、喘不过气来。着火了,可是看不见火。
“唉,我想,闹了半天,竟落了个不得好死。那时候树林干得冒烟,就像火药一样。我往哪儿去,往哪里跑啊?反正一样,火会压倒我,挡住我的路,哪里也不让我去。怎么办呢7
“我顺着风跑,可是湖那边火已经在白杨林里毕毕剥剥地烧着了,眼看着火舌在舔苔藓,在吞食野草。我喘不过气来,心在怦怦地跳,我猜到,火就要烧过来了。
“我跑着,好像一个瞎子,不知道是往哪儿跑,大概什么也没看见,在一个土墩上绊了一跤,这时,就在我脚底下跳出一只兔子,它一点也不害怕,在我前面跑着,一瘸一拐,竖着两只耳朵。我跟在它的后面,心想,咱们两个一道,兴许能想法逃出去,不至于死在这里,因为树林里的兽类比人的鼻子灵,嗅得到哪里有火。我怕被它拉下,对它大声喊:‘请跑慢一点儿!’它呢,自己都快跳不动了。
“我这样和兔子一起跑了多久呢,我记不得了。不过烟味已经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风正卷着火苗渐渐往后退,刮到红色沼泽地那边去了。这时我一下子倒在地上:我的力气用光了。我躺在那儿,兔子躺在我的旁边,在大声喘气。我一看,它后面的两只爪子已经烧焦了。
“我躺着,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把那只兔子装进口袋里,好容易才算走回自己村里。我把兔子带到兽医那儿,想治好它的伤。兽医笑了。‘普罗霍尔,’他说,‘你最好还是把它烤熟了,就着土豆吃掉它吧。’我啐了一口,就走了,把兽医骂了一顿。
“兔子死了。在它面前我是有罪的,就像对孩子犯了罪一样。”
“老大爷,你有什么罪过呢?”
普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
“怎么有什么罪过?那只兔子,我的救命恩人,一只耳朵上有一道口子啊。对兽类,也得懂得它的心哪,不是吗,你认为呢,我的好人?”
“你恐怕还一直在打猎吧?”我对普罗霍尔说。
“不一一不,亲爱的,看你说的!现在我把枪都卖了,见它的鬼去吧!如今对兔子我连碰都不敢碰了。”
天快黑了,我才和普罗霍尔一道回去。太阳落向奥卡河后面,在我们和太阳之间横着一条暗淡的银白色带子。秋天的蛛网密密麻麻覆盖着草地,太阳照在上面,不时发出反光。
白天蛛丝随风飘荡,缠住未收割的牧草,宛如一根根很细的银丝,黏在桨上、脸上、钓竿梢上和牛角上。它从普罗尔瓦河的此岸拉到对岸,慢慢在河上织出许多轻飘飘富有黏性的网来。早晨蛛网上露水盈盈。在阳光照耀下,罩在蛛网和露珠下的柳树俨然是童话中的仙树,似乎是从遥远的远方迁移到梅肖尔土地上来的。
每一面蛛网上都有一只小蜘蛛。蜘蛛是在风带着它飞过地面的时候结网,有时会连着蛛丝飞出几十公里。蜘蛛的这种飞行很像秋天候鸟的迁移。但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秋天蜘蛛都要飞行,用它极细的细丝覆盖大地。
在家里,我洗掉脸上的蛛丝,生起了炉子。白桦木的烟味和璎珞柏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只老蟋蟀正在唱歌,地板下面老鼠蠢蠢欲动。它们把丰富的储备拖进自己的洞里一一被遗忘了的干面包和蜡烛头、白糖和几块又干又硬的干酪。
在老鼠弄出来的轻微的响声中,我睡着了。我梦见,星星落到湖里,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沉入湖底,在水面上留下一些金色的波纹。
深夜里,我醒了。已经鸡叫二遍,一动不动的星星在我们习惯看到它们的位置上闪闪发光,风小心翼翼地在花园上空喧闹,等待着黎明。
曹世文译
秋思
唐.霍尔
唐纳德.霍尔(1928一),美国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致嚎叫的风及其他》及回忆录《最美好的日子,最糟糕的日子》等。
新罕布什尔深秋九月,我们一早醒来,倚着曙色浸染的窗户,凝望南面的基尔萨奇山。窗外那棵硕大的枫树把整个山坡烧得彤红。早晨一天天火热起来,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就像儿子终归要超过父亲。我们走到野外,踏着寒冽的露殊,审察一夜寒风的辉煌遗迹一一新枝乍地红了,先前红了的枝叶一夜间成了一簇簇燃烧的烈火。真是万木争辉,谁都不甘示弱。下午,我们带上加丝,漫步在无边的秋野。这条披着橡树叶儿似的毛发的小狗,蹦蹦跳跳走在我们前头,忽而蹿得老高,追逐着一片翻飞的叶子。多半儿,我们会顺着通往拉吉德山西北坡的土路,穿过红灿灿的橡树和枫树林阴道,穿过黄碧碧的野桦林,一直走到新加拿大。山的下坡,树叶落了,露出了山谷。在这些四月以来最晴朗的日子里,我们极目远眺,山谷对面,佛蒙特州的山山岭岭,历历在目。狗儿欢蹦欢跳.我们的心也不胜欣喜地剧烈跳荡着。此时,这里的景色一如意大利陶器或大歌剧,优美动人。
要么,我们就在鹰潭周围低低的土路上款款而行,走过南端那座摇摇欲坠的桥一一潭水从桥下源源流向黑水河的支流,来到海獭出没的沼泽边,疤疤结结的枯朽的白杨树干锥子似的插在湿地上。驻步伫立,潭子四周一片姹紫嫣红,令人惊叹不已,低矮的树棵棵染上了橘黄色、朱红色、粉红色、锈红色,银灰色树干和绿幽幽的冬青杂陈其间,好一块集了天底下最有异国情调的色彩织成的粗花呢毯。一眼望去,绛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