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扶桑-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闩,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
  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没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竟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
  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干,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梯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柞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嗯。
  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
  哦。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丝线绾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头的哭压住了。
  阿绵说:你这样咳会把心口咳出个大洞。
  扶桑从剧烈的震颤中抽空点点头,同意阿绵的预见。
  阿绵又说:我爹在这里就有个牛眼大的洞,我妈卖我就是堵那个洞的。
  扶桑再也闲不下来参与谈话,咳得整个人裂成一千片了。
  当晚三叔公把毛头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了。一个楼的姐妹都出来送,在三叔公头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谋财害命来啦?
  久不见啦,叔公,还忙着缺德呀?
  哎哟!三叔公,篮子里是三两什么肉啊?够你老下酒吗?
  前天洋人放火,我们都说,谁的屋都别烧,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烧!。 最好的txt下载网

扶桑 4(3)
灰都别给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炼成人油仙丹……
  三叔公嘻嘻笑着,头像只鹅一样伸长缩短。姑娘们还不放他走,手都上来揪衣领、裤裆、脑后余发编的鼠尾。
  三叔公退到楼梯口,一口一个小妖精,小狐仙!浑身痒似的扭摆,你们就这样侍候你叔公啊?
  回头给你老鸨一锅大鞭子,壮壮阳,别进去了一咳嗽,落出来了!
  姑娘们都笑,小毛头在篮子里哭烂了音调。三叔公走后,大家还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绵笑得顶烈,笑着还对大家叨唠自己做给小毛头的一双虎鞋仍捏在手心。于是就笑成了一摊子。
  阿绵把扶桑也笑得从床上挺起来,扶墙站立在门口。
  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摊子阿绵拉扯起来,连喝带嗔,要她收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阿绵从此没收住它。
  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动的时候,阿绵跑到街上去了。阿绵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给她让路,惊吓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阿绵不知去了哪里,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没找回半点消息。三叔公对着阿妈跌足道:当时把她母子俩一手卖了多好啊。
  阿绵走失,约好的一个客人就拜托给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烟,咳嗽给息住了,脸多上些红白粉也还看得。
  后半夜,楼院的人全给闹醒。那客人披着扶桑的缎袍,从房里跳出来,一手提着扶桑,另一只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妈。
  这不是要栽到我头上吗?死了我讲得清?痨成这样子!他叫一声人往高处拔一节,一个东西从袍襟的绣花滚边下漏出来,两边打着腿。赔我钱来,给她传染上了我还要上门来讨药钱!
  扶桑给他拎着头发,浑身*只戴个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这人在闹的什么。
  客人又叫:叫个白鬼警察来,白鬼正在到处查中国痨鬼!
  大家劝他:找警察不必拎着扶桑。
  客人说:物证哪!不然你们过一会儿把她除掉了往后院一埋,我没证据!
  大家还劝他:又不是猫盖屎,她埋起来没那么省事。
  他喊道:哪个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个白鬼警察亭子!
  扶桑仍是瞌睡得云雾一团,若不是头发吊住她整个人,她早把自己卧舒服了。
  人见她屋内地板上一摊一摊的血,烛光照上去,红漆似的闪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个客人刚上楼,抱着膀子听一会儿,走过来,将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头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那客人对扶桑重重看一眼,转向走廊里的男女说:睡觉。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们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辫子出奇的粗,头发一直长到后脖颈。她们都记起那个人,曾经把不少人天日揍了出去。据说他腰上一排飞镖是用了去猎鸟猎兽猎鱼的,极少用去猎人。人不值当用这般武艺去猎。据说他在万不得已时才拔出它们。一旦拔出它们,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为他掷的是明暗双镖;你见他右手的镖朝你眉心来了,忙躲,却正成他左手镖的靶心。但你永远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这身绝技,往往轮不上他出这绝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结局。
  只有扶桑没趴在窗子上看他走远。
  扶桑在当天傍晚给两个人抬走了。两人穿黑衣黑裤,戴黑礼帽,走到楼梯昏处,根本就找不见他们。
  两人轻手轻脚拐进走廊。有人开门,看看是他俩,忙把门关上,拴死。

扶桑 4(4)
这是客人来之前,姑娘们都在洗身子,喷香水,添蜡烛,调琴弦。
  两人进了扶桑的房。
  扶桑在一只手到她鼻尖上来试死活那刻醒来。两人见她眼睁开,回身去找东西堵她嘴。见一条毛巾在地上,赶紧抄起,团成个大团子,藏在身后,想出其不意地塞进她嘴里。
  扶桑却突然把嘴大大地张开,乳燕待哺那样。
  他们给她吓一跳,接着便有了三分尴尬,手背在身后把那一大团毛巾给扔了。对她这样给堵惯嘴的女子,堵嘴不仅多余而且是件颇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他俩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从头到脚蒙得一点亮也不给她剩。然后把她放在担架上。
  还是没人出来截住这两个贼似的黑衣人。看见他们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门,免得再看见他们一回。他俩是专门给雇来抬尸首的,偶尔也抬个把大致成尸首的人。
  两人无声无息地下楼梯。
  楼梯窄而多弯,任何一个人迎面上楼都可以把路堵实。
  上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白鬼。一对浅蓝眼睛盯着担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手捂住鼻子和嘴。
  两个黑衣人请他让路,嘴咧着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里。
  小白鬼将身体贴在墙上,尽量贴紧。担架擦着他肚皮过去。
  就在担架的末端擦过他时,棉被下面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白鬼一下子屏住呼吸。他是听得懂这咳嗽的。未等他判断出什么事正在发生,担架已溜到楼梯脚,朝后院去了。
  两个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后门推开。
  小白鬼跟出来,浅蓝眼珠瞪得发白。
  等一等!
  他们彼此说了句:丢他老母。他们快起手脚,将担架横不好竖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后门。
  站住!我说站住!
  不懂英文。
  担架总算给掖出门,石板小路和马路相接之处停着一辆马车,路缝龇出草,垃圾堆上的烟纸振翅欲飞。最后的天光抽去了车与马的实质,把一切变成了影子。
  暮雾灰白地流来流去。
  小白鬼追出后门。你们不准动!我说了,不准动!
  我们没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訇然而起。担架的一头已被塞进马车的篷帘。
  唔,早知该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给她一下她就安生了。
  小白鬼过来了,以后是个眼证。
  那就先给他一下。
  好,你来打。
  你打你打。
  小白鬼不知他俩在谦让什么。
  你们别动,否则我马上喊警察!
  没英文没英文。
  担架好歹已全进了马车。两个黑衣人一个去解马,一个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给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钟,大家好脱身。
  小白鬼却转身朝院内跑去。
  克里斯跑回院内,穿过楼,跑到前门的马厩牵下马,绕到后门,那辆马车已不见,连蹄音都没留。
  克里斯独个坐在马背上,不知该往哪去。
  天全黑时,他回到妓馆。楼上灯烛都亮了,音乐也响了。走廊里走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