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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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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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鸡似的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大勇略向前伸着头,两肩微微向耳朵夹去,整个身形蠢而怯懦。这样子使多尔西认不出他是两年前那个珠宝一身,满脸霸气的骑马人。大勇操一口纯正的洋泾浜英文,还不断把眼珠四面八方翻来转去,在脑子各处搜找某个词汇。这是大勇的一贯伎俩。让对手轻视他,过低估计他的能力。最要紧的一点:一旦这事牵出官司,他可以借语言障碍回旋。
  多尔西对他的警觉松下来,说:好吧。她看看他们的人数,又说:你们只准进两个人。
  大勇说:谢谢小姐。他转过脸,小姐说了,留两个人在门外,其余都可以进去。
  多尔西来不及纠正他,五个人已挤开门,进到院内。
  多尔西嫌恶地看着大勇热切谦恭的笑脸,说:我讨厌你的门牙。
  大勇说:我也讨厌。
  一楼的教室里,二十多个女孩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路,看着大勇和同伙们。她们围一张长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着铅印的《圣经》书页。她们每天将它们装订四小时,再将它们读和写四小时,然后唱它们两小时。
  每次来此地寻女孩都不成功。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门口来人,一通报女孩姓名,里面就开始藏人。只有一次,两个人装成修水道的进来,摇身一变掏出拴人的链条。女干事们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看他们把个十一岁的女孩带走了。
  多尔西静静随大勇在二十几个女孩脸上停一阵,又走;走过去,又回来。
  找着了吗?她问。
  大勇不吱声。他要找的人当然不在这二十几张脸里头。
  那我就要送客了。多尔西说。
  谢谢。大勇被送出那教室。
  大门在右边。多尔西说。
  大勇对同伙们说:大门在左边。
  一行人掉头便上了左边的楼梯。
  多尔西愣住,大勇也陪着她愣。
  同伙们在顶层阁楼大吼大叫地将扶桑拴起。铁链子早套好扣子,拴住了抖一抖就成了锁。铁链滴溜滴溜的响声在楼下都听得清晰。
  见大勇出现在门口,扶桑嘴半张开,记忆上来一半却冻结住。
  大勇说:你真不客气啊,把首饰柜都偷空啦。
  扶桑眼睛慢慢落在自己脚尖上。她发髻给抓松了,头发老大一蓬。
  玛丽这时叫来一个高个女孩做翻译,说:一个字也别漏。
  多尔西走到扶桑身边,说:别怕,我们知道这是瞎话。她转脸向大勇,天大的瞎话,她是我们从死亡里救出来的!
  大勇一把将扶桑拉过来,几乎是同时,他一拳打在她脸上。这一来扶桑便不在多尔西的关怀保护之中了。
  又一拳,扶桑给打到了墙上。
  两个女干事哦地惊叫,蒙上脸,拒绝去看这场野蛮。
  大勇对扶桑轻声说:别生气,我摘下戒指揍你的。他又一拳过去,说,你看,你牙都没给打掉一颗,他转脸向两个女干事说,我也是帮你们揍一揍——恐怕她也偷了你们不少东西。他再挥拳。
  别打了!多尔西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
  玛丽也叫:不准打!野兽!……
  你问她自己准不准打?大勇指扶桑,你看,她不反对。他又对扶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天日揍出去的。
  别打了!别打了!
  她是个天生的贼,大勇边打边对两个女干事介绍道,你绑了她的手,她脚丫子都会偷!。 最好的txt下载网

扶桑 5(5)
没人注意克里斯此时正站在门外,从半掩的门缝,从挤挤撞撞的人头空隙瞪着拳头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对其他四个人说:行了,可以带她走了。
  多尔西说:你不能带她走!
  玛丽说:你们别想再从这院里带走任何人。
  大勇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规矩,贼捉住了,归失主。
  我们没见她偷!
  你有证据吗?
  大勇对她俩婆婆妈妈的好心眼表示宽恕,咧嘴笑笑:告辞啦。回去要慢慢揍,证据就揍出来了。
  这样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着去。
  大勇看看如此义勇的年轻圣女,头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们屋挤,狗都上下甩尾巴。
  别打算让我罢休。玛丽,请帮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们拯救的姐妹,你们俩让我挑,我宁愿相信她!我必须待在她身边,直到你们拿出证据让我服气!我不相信她是个贼,除了她自己承认。
  大勇挥手:带走啊,瘟了你们?这两个洋婆连蚂蚁都踩不死!见他们还迟疑,大勇吼,丢你老母死你全家!
  玛丽对当翻译的女孩说: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
  大勇对那女孩说:你敢,我过两天来捉你去煮杂碎。
  一个男人上来拽扶桑胳膊上的铁链。
  年轻的多尔西却平伸双臂挡在扶桑面前,如同个十字架。
  大勇说:推开她,走啊!
  克里斯发现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并不清楚人们在争闹什么。她以局外人的宁静将一线血舔回嘴里。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
  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
  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
  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
  只有克里斯隐约看见那个微笑中的称心如意。
  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性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做一个极平凡的暗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性。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扶桑 5(6)
她的微笑也失去意味了。在她对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时,她温暖的笑是那样的安慰,人在这笑中感到羞愧,同时明白自己被宽恕了。而在宽松无形的白麻布里,那笑是舒适,无所用心,仅仅是微笑本身!
  那次克里斯在半小时后离开了扶桑的病房。以后的日子,他来了便走向墙角落的椅子,像例行公事。他得不断鼓舞自己:看,这是被我救出的一条命,她一天天在健康正常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想:那么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特殊的东西,白麻布形成的规范使他们像一切人那样无动于衷地往来。他渐渐缩短了对她的探望。三十分钟,二十分钟,十分钟。
  他终于决定这探望对她和他都是多余的那天,他上楼梯,听着二十几个女孩从口腔而不是从任何稍深些的器官唱出的歌。他见扶桑的门没关严,伸手去敲,但手举在那儿默然了。门缝阔展开来,他看见红色柔软的质料裹住的肉体向他扭转过来。
  扶桑在一面梧桐叶大的碎镜子前,向他转过脸。那不干不净的深红刺痛他一般,他感到整个知觉流动了一下。即使十七岁这个早晨,克里斯回忆到此,整个知觉仍有那样一下流动。那么迅速地流遍他周身,他像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一样目瞪口呆。
  她使那透不过气的洁白红了一片。红色晕开在平板的白光中,晕出一摊。
  她的手举在一侧修正仅剩的一只耳环。手静止了,耳环却不肯静止。她完全转向了他,红衫子又使她圆熟欲滴,她饱满的整个胸怀都张向他。
  他一步一步向那胸怀走去。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明确地感到这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每一步都有下一步;当他走得与她没了距离,也还有个下一步。
  十四岁的克里斯不懂这个扶桑的复活,一个突然的色彩还原。
  扶桑在深红的薄绫罗下细碎地动了,那么细碎的肉体动作也被红衫子表现了出来。抑或它本身是活的,布满神经。
  他也像十二岁时那样,走到她的气息中。不同的是十四岁的他几乎高出她半头。他对于下一步再往哪走已很清楚。
  下一步可以有无数。十七岁的这个早晨克里斯细数那一个个下一步。
  下一步可以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再走一步,便走进了她。
  他说:跟我走吧。做我的秘密情人,像我的家族中的男人们。这是另一种下一步。
  还有:他将她郑重地缓慢地抱进怀中,郑重而缓慢地将一个盟誓烙到她嘴唇上。
  不必说一个字,他只需扯下胸前那根项链——那是母亲给他的,抓住她的手,将项链的圆坠按在她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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