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尘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微微俯下身看过去:“若你不肯,我便将你那双眼睛给剜了去。”
这句恐吓让雨煌在三月天里也打了个冷颤,他裹着厚厚的长衣,脖子上还围了一个狐狸皮围巾,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他拽着那匹还不如自己高的小马站在一株桃花树下边,一想到将要去郊外学骑马,连赏花的兴致也少了。雨煌心高气傲的很,心中唯独给烛尘留了一个龙椅似的座位。他向四处张望,才见烛尘骑着一匹雪白的良驹出现在面前,不知比身旁这个昨天还在拉磨的小东西强上多少倍。
烛尘一袭白色长袍,头发丝缕严密的在头顶挽了冠,上面扣着一个清澈雪白的玉石。他的身材纤瘦骨骼修长,虽然与雨煌容貌分毫不差,但少了一分轻狂桀骜,多了一分温润雅正。春初的风微微的吹动,雨煌抬头看他,全然不知几片桃花吹落在自己发端。
烛尘骑着马过来,伸手从他头顶摘去了那几片花瓣:“每日散着头发,也不将衣服穿的周正些。”虽然是教训,但语气依旧是温和的:“还有,你穿这么多,哪里是踏青,分明是去过冬。”
雨煌任他在自己耳边碎碎念着一些无巨细的事情,要么是夜间该早归不要饮酒,要么是昨日里又见他养的鹦鹉满院子乱飞,要么是他上个月着手准备画的春日桃花图也该动手。雨煌牵着小马坐在他的马背后面打着呵欠,穿过街巷才发现自己一身棉被一样的冬衣着实扎眼,也的的确确将自己闷出了一身喊。烛尘无奈劝他脱了早早感受春意,雨煌却死咬着天气还冷不肯放手。
“你答应过我的,这学骑马可得从我觉得暖了那日开始。”
至郊外有了微风,雨煌才觉得自己好受了一些,巴陵桃花林甚多,这个时节便开的极艳,烛尘下了马想让雨煌先骑小马试试,他却还是不肯,拉着烛尘的袖子扯东扯西。
“哥哥,哥哥,你看着桃花开的真是漂亮。”
“哥哥,你看这猴子都在这桃林里乱窜。”
烛尘不理他信口胡说,只指着马背让他自己往上爬。雨煌对着马有着几乎天然的惶恐,他捂着额头好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哥哥,你可记得关于桃花有什么诗么?”
烛尘对他这一套已是见怪不怪,随口答道:“倒是不记得什么诗句,唯独还惦记着你那画上的‘桃花散尽。”他一说完,便直接上前一步,将雨煌抱起来向小马背上堆上去。
雨煌被他往马背上塞,有些慌乱的挣扎,还好脑子活络,笑着回了烛尘一句:“我要说,便是‘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你桃花一处开。’”他说完,还低头在烛尘脸侧轻轻吻了一口。
等烛尘有些恼羞成怒的醒过神来,雨煌早就大笑着跑往了桃林深处去。
就这么一闹,雨煌生生的将学骑马这件事情又往后推了一段日子,他说这满山桃花太艳让他瞧着觉得心烦,不如等桃花谢了结了果子再说。烛尘扶着额头本不想答应,可谁知道许久不见踪迹一心仕途的段世文却发来了一纸函文,让烛尘前去扬州一躺。这下雨煌真的逃掉这该死的马术课,一路将烛尘送到了巴陵城外,还不忘对几年未见的父亲歌功颂德一番。
不过雨煌在烛尘将走之时还是拽住他的双手,嘱托他务必早些回来。回去的一路上雨煌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了什么玩耍的性质,仔细想起来,这些年多少有趣的事情,都是与哥哥一同做的。
虽然烛尘骨子里肃穆严谨不容差错,可雨煌一旦哀求起来,也陪他做过不少荒唐事情,例如在扬州将一个被卖入青楼的女子偷出来送往七秀坊,在君山脚底下杀了不少冒充丐帮抢劫的恶丐,一桩桩一件件,都有兄弟二人的痕迹。雨煌回到家中自觉无聊苦闷,便把那宣纸铺开,想将去岁刚刚起笔的春日桃花图画完,也免得哥哥回来说自己虽然手中天天握着一支笔,却不沾文墨,简直是罪大恶极。
雨煌窝在书房里将那张桃花图细细的描绘,却总觉得少了几处神韵,他也并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决定等烛尘回来再做商议,便叼着笔又躺在了桃花树下饮着薄酒看风景。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越开越盛,抬头便看见一片极其艳丽的绯红色,段雨煌真真切切的记得,那一天是开元二十年四月初七,芳菲盛郁,满目葱荣。
他从后院中伸个懒腰出来,便看见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他愣在当场,还没回过神来就发现禁卫军整装齐备的将整个院落围了起来。
为首的大约是个将军,一身铠甲不怒自威,他对雨煌随意的抱了个拳,言简意赅的开口:“这里可是上州刺史段世文段家?”
雨煌微微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开口问出一句“你是?”,便看见那将军一抬手,干脆利落的放出一句话:“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顷刻之间。
雨煌还未将此事理出一点头绪,便看见几个禁卫军的长矛已将家丁侍女的胸口穿透。血飞溅在一旁的白色砖墙上,血腥的气味即刻蔓延开来。雨煌有些慌乱,但还是一掌将放在石桌上正准备画画的穹崖笔给拍了起来,他执笔飞转,几点墨汁弹在禁卫军的长矛顶端,已将几个人的力道给生生顶了回去。
将军看了并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不愧为段家二公子穹崖笔雨煌,武艺之高名不虚传。”
被他人道出名姓而自己却一无所知,雨煌有些微的恼怒,他开口想问对方究竟何人,那将军却又抢先一步开口。
“在下是神策军都统宋钦匀,令堂段世文伙同安宏郡王意图谋反大逆不道,如今圣上下旨决令全家抄斩株连九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二公子见谅,在下不过是执行公务。”他说的客气,语气中透着一股令人发寒的凉意,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从一旁的侍从手中取来一卷金色的龙纹卷轴。
“这里是圣旨,你要看看么?”
雨煌接过圣旨,展开的时候手有些微微发抖。这件事情猝不及防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可手中的圣旨真真切切就写着“株连九族满门抄斩”八个朱色的大字。他将圣旨合上问那宋钦匀,声音有些微微的发抖:“那我哥哥烛尘呢?”
“你是说段烛尘?”宋钦匀想了想,无所谓的一笑:“他当时在扬州的话,应当是死了罢。”
应当是死了吧。
死了吧。
这几个字如同尖刀一般剜在他的心口上,他觉得脑袋有些眩晕,几乎都有些站不住。他原本还在想着该如何将烛尘逼他上的马术课再往后推迟那么几日,可如今……人居然不在了?
宋钦匀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伸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刀。但就在一瞬间,他看见漫天墨点如同暴雨一般洒出,先是墨色,然后被血染成了极其鲜艳如同春末桃花般的红。
刹那烟雨朦胧,谁料杀伐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花倦(2)
在多年以后,段雨煌最后悔自己当时那一刻的决定,也最不后悔那一刻的决心。
段烛尘策马回家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满地的尸体与兵戈,无数墨点卷着血液散落在地面、墙壁、或是那株盛开的桃树上。整个段氏庄院如同墓地一般散发出阴郁诡异的气氛,而地面上则落着一道圣旨,他顺手翻开,心便凉了大半。
他在扬州之时躲过了那场灭门之灾,本以为可以回家早日通风报信,没想到始终是晚来了一步。他推开一扇扇门,但每推开一扇额头就渗出更多的冷汗,到处都不见雨煌的痕迹。
没有、没有、没有!
该死!究竟去哪儿了?!
烛尘的手一直扶在腰间的幽阙剑上,他始终不会太过慌张以至于乱了阵脚,他将自己的白马安顿在侧门旁的石柱上,以便最快的躲过或许存在的伏兵。虽然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喉结不停的上下颤动,他不断的劝慰自己雨煌武功卓绝不至于被那群无名小卒杀死,但这终归只是劝慰。
朝廷早就知道段家公子武艺高强,派来的宋钦匀是当年的武探花,出了名的军中高手。
烛尘的脑子很乱,里面几百个声音嗡嗡响,他闭上眼睛,眼前的门是最后一扇,这是一个许久未有人进来的偏院,里面只有一些开的肆意撒野的桃树,以及一地的青苔。
他手指触向门,看见了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刀痕和一个嵌进门中的墨点。
他在内心祈祷着上苍保佑,轻轻推开门……
满院的桃花开的正疯,压下来一片有些刺目的粉。烛尘下意识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一下便看见倒在地上宋钦匀的尸体,他抬头一看,雨煌倒在两株桃花树下,一身的血染红了白色的长袍,看的让烛尘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胸口疼的喘不过气来。
他连忙冲过去,脚步有些错乱险些跌倒。他走过去扶起雨煌在鼻前探了探气息,还好,还活着。
松下一大口气。
烛尘将雨煌抱在怀中,此地不宜久留,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追兵。他运气内力使自己的脚步稳当一些,身旁伤了怀中的人。
他将雨煌放在了马上,自己又翻身上去,他把雨煌抱在了怀里,却发觉雨煌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烛尘有些雀跃,但很快眼神又低了一份:“抱歉,是哥哥太不小心,弄醒了你。”
雨煌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有些吃力,伸出手搭载了烛尘的手腕上,直至感受到了他的温度才放松了一些:“我还以为……你……你死了……要带我去……奈何桥。”
烛尘被他一贯的疯话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应着:“是,哥哥还活着。”
他本以为这个家伙又要说些什么话来捉弄他,没想到雨煌却是定着眼神看了他一眼,半天才发了一句话。
“哥哥,你活着,便好。”
家中变故丛生,整个南方都听闻了安宏郡王谋逆一事,烛尘只得带他往消息未至的地方去。一路用内力将他的血脉封住修养,六七日颠簸着也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