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去;用手拄着大刀的刀柄。
我的眼睛不禁浮现出为国异常壮实的身影;他那宽大强健牛一样的脊背;背着拉木耙的绳子。还有那双脱在田埂上前面顶出了两个窟窿的解放鞋;散发出浓烈的脚汗味儿。那股气味绝不可能是死人发出来;此刻我似乎已经闻到了。
。礼九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唠叨着:“兄弟两个的自留地上种的都是麦子;前几天收了;今儿晌午为国在家门口扬麦子;也是风头不对;麦皮子扬到为好家的地界上去了;兄弟俩就动了手。那老大哪是老二的对手啊;被老二一把推了个跟头;老大爬起来;不让了;顺手拿过来一把草叉子;想吓唬老二一下;没曾想戳到为国的太阳穴上去了。为国当时就瘫掉了;跌在地上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吐了一大摊血沫子;吓死人了。。”
我说:“太、太不幸了。”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礼九用手抹了一把脸;黑暗中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擦眼泪。这老庄子上的人都姓范;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彼此都是亲戚;只是远近不同而已。不知道礼九和为国到底有多近;或者有多远。
“大忙的天;闺女趴窝了;你又被关在这里;唉;眼下又折了为国;再把为好抓去抵命。。我们队上统共只有三四十个男子汉;你说礼贵他能不急吗?”
我心里一动;问礼九:“队长请王助理他们喝酒;莫不是为了这件事?
”“是;也不全是。。”礼九正要说点什么;只见仁军将手里的枪一抖;大声地呵斥道:“礼九;不要胡说;我看你是人老话多!”
仁军比礼九小了两辈;按说这样直呼其名是不合规矩的。当然了;老庄子上的大人、孩子一向都是这么叫的:“礼九;礼九。。”谁让礼九没有娶过媳妇;无儿无女呢?就是活到八十岁也还是个老小伙子。
在仁军的呵斥下;礼九不做声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恢复了原来肩扛大刀的姿势。直到为巧走进来;这三个人都没有再挪动过;更没有开口说过话。
为巧匆匆而来;身上带着一股酒气。他披着一件蓝布褂子;胳膊没有穿进袖子里。大范的大小队干部平时都是这副打扮;只是披的衣服不尽相同。像礼贵;经常披的是一件中山装。
大队范书记则披军大衣;连三伏天都披;也不觉得热。。仁军他们招呼道:“会计来啦。”
为巧不答;直奔我就过来了。在距离我大概一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肩膀一耸;蓝布褂子从背上滑落;仁军早已接在手上。
我也说了句:“会计来啦。”
为巧的一双醉眼看着我;里面血丝密布;说不出是急还是忧。他说:“晓飞;晓飞;你这犯的可是死罪啊!”
听他这么说;我真的很想哭:“为巧;会计;我冤枉啊!大许他们。。”
为巧打断了我;语速甚是急切;就像有什么追着他似的:“晓飞;往后你打算怎么办?”他说。
“我能怎么办?王助理他们把我往死里整。”
为巧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我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只有我父亲。”
为巧也不问我妈是怎么死的;他只是问:“有兄弟姊妹吗?
”“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比我大很多;早就去外地工作了。”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有哥哥、姐姐;但等于没有。我还想说;我父亲也已经老迈;虽然最近从五七干校里回了南京;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自身难保。也就是说;我虽然有父亲;但还是等于没有。我罗晓飞就是一个孤儿;只有队上为我做主了。
为巧不给我说这些的机会;沉吟片刻后他说:“兄弟两个;你爹不愁没人送终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正在琢磨;听见为巧说:“把晓飞的绳子解下来。”仁军、礼九放下手上的家伙;跑过来帮我解绳子。一个解我手腕上的绳子;一个钻到供桌下面;解桌腿上的绳子。由于打的是死结;解了半天没有解开。为巧提醒说:“解一头就行了。”于是两个人又凑到一头;四只皮厚肉糙的大手在我溃烂的手腕上又捏又拉;疼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真是越忙越乱。
之后礼九站上板凳;去取柱子上的马灯;那马灯亮了一下竟然熄灭了。为巧骂道:“真正是蠢货!”一片黑暗之中;仁军、礼九继续解着那似乎永远也解不开的绳子。
我心里十分惶惑不安;人也变得极度敏感。
突然我发现;大秃子的影子在地上摸索着;不禁大喊了一声:“别让他拿枪!”
为巧冲大秃子吼道:“听见没有;放地上;你手作痒啊!”大秃子当啷一声放下了枪。
绳子终于解开了。为巧将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黑乎乎的脸伸了过来;眼白隐隐闪光。
呼吸相闻之际;我感到那手力有千钧;为巧的话语也无比郑重。他说:“我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我说。
“想活你就跟我走。
”“为巧;会计。。”
“啥都不要说;就当你爹妈没生你这个儿子!”
听为巧这么说;我就更不敢走了。我不禁想起王助理临走时对仁军的嘱咐;连忙用眼睛去看仁军。这时;那条枪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上;虽然枪口低垂;我还是放心不下。心想;一旦我跨出门槛;仁军就会。。
为巧催促我说;“快点个;再不走王助理他们就回来了!”
我还在犹豫;为巧用劲一拽;把我拽离了板凳。还没有站直;为巧就转到了我的身后。
他用手推着我;就这么连推带搡地把我拉出了主屋。
19
瓦屋在村西;知青屋在村东;各踞一头。
这会儿我们是向村东走的;莫非是要去知青屋?那样也顺理成章;知青屋可是我的家啊;我就是被他们从那儿带到瓦屋里来的。但知青屋也不是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既然他们能从那里把我抓走一次;就能抓走第二次。
我心里疑惑不已;脚下却没有停留。为巧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不断地催促说:“快走!快走!”
老庄子上的狗已经叫成了一片;我走得踉踉跄跄的。也许是好几天没有走这村道了吧?好几天没有走路了。脚底下不听使唤;两条腿软绵绵的。空气倒是无比新鲜。四周黑乎乎的一片;但却没有瓦屋里的窒息之感。路边的小河不时地会闪过星星点点的亮光;我竟然听见了鱼吐泡泡的声音。水泡轻轻地破裂;也许是幻觉吧?一只青蛙呱呱地叫着;声音不无凄切;大概是被水蛇缠住了。
和春天相比;路边的树木长出了更多的枝叶;树影更加浓重了。没有被树木挡住的天空形成窄窄的一条;就像是顺着村道挖出的又一条小河;深蓝而透明。一缕淡白色的云朵像鱼一样地游了过去。
我问为巧:“会计;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为巧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越往村子中间走;树木的阴影就越浓重。
离知青屋还很远;为巧将我的肩膀一扳;我们拐进了一个桥口;走进一个园子。按距离估计;那园子应该位于村子的中部;但具体是哪家的园子我没有认出来。园子的深处是一栋草房;朝向桥口。那栋草房的西边还接了一栋房子;两栋草房呈“厂”字形。西边的那栋房子里亮着灯;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有人说;“来了;来了。”这时为巧更加用劲地推我;一直把我推进了人群里。我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的布满皱纹;有的稚气未脱。门里射出的光线下;那些没牙的嘴、毕露的牙花、拖着鼻涕的上唇不断闪过。看来聚集在此的大多是村子上的老人和妇女儿童。他们看见我就像看见贵客一样;纷纷地后退;让出了一条走道。
然后我看见了大许和吴刚;一人一边;守在房子门口。大许将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从门里面提溜出来。孩子叫嚷着;大许推了一把;把他推向旁边的一个妇女———大概是孩子他妈。
大许冲人群吆喝着:“谁也不让进!”完了抬起头;就像刚刚看见我一样;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吴刚也跟着笑起来。吴刚张了张嘴;似乎想和我说什么;为巧猛地一把把我推进房子里去了。
这家我肯定是没有来过。方桌上面放了一盏墨水瓶做的柴油灯;灯焰如豆;冒着黑烟。
一个小老头模样的人正坐在桌子边上抽旱烟。
见我们进来;他站了起来。
“会计;来啦。”他和为巧打招呼。然后;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笑。我认出来了;这是为好;看来这儿是为好的家了。
那油灯只照着桌面上不大的一块地方。桌子下面以及屋里的地上则一团漆黑。墙边的阴影里放着一件什么东西。我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脸上盖了一张草纸或者是一手帕。双脚向前伸着;恰好没有在影子里。大脚丫子张开;脚底板黄苍苍的;不免有点恕N彝蝗幻靼坠戳耍荒鞘俏R簿褪撬担磺奖呱咸勺诺氖且桓鏊廊恕�
为国真的死了;礼九没有说谎。傍晚;礼九在瓦屋里对我说的时候我并没有怀疑;完全相信;但那种相信和这会儿的相信是两回事。
为巧带我来这里;难道是为了和遗体告别?毕竟是一个村子上住了很久的人;我们还一起拉过木耙呢。
为好和为巧打过招呼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为巧的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也始终没有放下来。这时只听为巧问:“人呢?”为好回答:“在呢。”然后为巧就又扳了一下我的肩膀;迫使我转了一个方向。为巧上身向前一探;伸出一只手;撩开了里屋门上的草帘;一把把我推了进去。
里屋里也点着一盏墨水瓶做的油灯;搁在泥柜上面的木板上。凉车子的沿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头垂得很低;脸埋在阴影里。她穿着阴丹士林布的大襟上衣;头发上别了一支翠绿的塑料发卡;一双大手放在膝盖上;正搓揉着一块花手帕。浑身上下;收拾得不无利索;看来经过了一番打扮。
为巧拖过一张长板凳:对我说:“坐;坐;快坐。”我惊异不定地坐了下来;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这是继芳;我们村上最俊的媳妇了。”为巧说。
我依稀记得;为国的媳妇叫继芳。老庄子上的人都说;为国娶了一个美人胚子;模样儿不输城里人;都快赶上邵娜了。以前上工的时候;我也曾见过继芳;但从来没觉得她长得有多漂亮;这时更是想不起来了。
为巧没有坐下;他走到泥柜前面;端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