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浮现。正好这时穿制服的人转过脸来;和我记忆中的那张脸咣的一声就重合上了。严丝合缝;就像榫头插进了榫眼里。
认出了小七子;自然就想起了王助理;那是免不了的。因此;当我看见王助理威风不已地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并没有显得特别吃惊。
王助理老了;但白胖了许多;头发更加的稀疏。横卧在前额上的那缕头发越发的金贵了。
他拿着一把小梳子;正在梳那缕头发。前面的桌子放着一把裹在枪套里的手枪。枪套是打开的;半截枪柄露在外面。进门后;小七子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然后将我推坐在前面的一张凳子上。
王助理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一面梳理着头发:“还真像。”他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助理。”我说。
小七子窜到前面来;说:“瞎说!这是我们局长!”
我对王助理说:“你是王局长。”王局长哼了一声;并不十分介意。
“他是谁?”他指了指小七子。
“我认识;但不知道名字。”我说。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在我们队上;审查我的时候也有他。”
“哦;”王局长说;“那他给你吃过什么?”
我说:“你让他把狗吃剩的半碗疙瘩汤端给我;狗护食;他没敢端。”
王局长哈哈哈地笑起来:“看来你是假的;当时;你明明吃了那碗疙瘩汤!”
“我没吃。”
“你吃了。”
“我没吃。”眼看王局长就要发作;小七子在一边插话:“他是没吃;大黄发狠;不让他吃。”
王局长说:“我记错了?”
小七子:“局长;是你记错了。”
王局长用梳子刮了刮头皮;说道:“年纪不饶人呵;这么说;他真的是罗晓飞了?”
“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像得邪乎。”小七子说。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王局长不耐烦地问。
“是;是;他就是罗晓飞。”小七子连忙说道。
王局长转向我:“你没死?”
“我没死。”王局长突然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枪套上:“说;你是怎么逃脱无产阶级专政的制裁的!”
我心想不好;这下子完蛋了。那感觉就像是你往后面一坐;板凳被人抽走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过;反倒踏实了。我对王局长说:“王局长;你不要误会了;我来不是要翻案的;是你。。”
“想翻案也翻不过来!”他说;“像你这种情况;我马上就可以把你关起来;判个死刑;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翻案。”
“那你去知青办想干什么?”
“想让他们开个证明;南京的一家单位愿意接收我。”“算你识相。”王局长说着坐回了椅子上。
“现在社会上翻案成风;很多人都想浑水摸鱼。
‘文革’期间;林彪、“四人帮”迫害老干部;的确是制造了一系列的冤假错案;但对于刑事犯罪分子;定案大多是准确的。你属于刑事犯罪;况且在逃多年;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就凭在逃这一条就够你受的了;何况在逃七年!好在你有自首表现;我们也可以既往不咎。你的案子可大可小;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所以我要奉劝你;凡事都要考虑考虑后果;千万不要铤而走险呵!”王局长的口气缓和下来;手离开了枪套;拿起了梳子。
我说:“王局长说得是;我绝不翻案;自讨苦吃。”
“话又说回来了;”王局长说;“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没个户口、名分;在社会上也不好混呀。该帮的忙我们还是要帮的;小七子;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我们局长是最关心群众利益的了。”小七子说。
“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自从上次离开知青办;我已经绝了回南京的念头。当我认出王局长就是王助理;心里想的是;老庄子上的日子恐怕是过不成了;往后就要在监狱或者劳改农场里度过余生了。银针和继芳怎么办呢?我连想都不敢想。当王局长拍着桌子站起来;我知道这已经不是什么“恐怕”的问题了;抛妻别子、沦为阶下囚已是铁板钉钉。悔不该踅摸着要办回南京;听信邵娜和继芳的怂恿。女人哪;真正是头发长见识短。。难道说这一切竟是我的多虑?看这光景王局长不是要害我;而是要帮我。我不仅没有想到;而且死活也不敢相信。面对王局长帮忙的提议;一时我竟然张口结舌;真的还不如他要害我呢。
“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王某能够办到的;一定给你办了!”
“我、我能有什么要求?不过是想开个知青证明。。”
只听王局长说:“好说;好说;小事一桩!”然后他转向小七子;“我和罗晓飞也多年没见了;好歹也是个熟人;你去食堂里打两个菜。”王局长居然要留我吃饭。
我慌忙站了起来:“王局长;我就不在这里吃了。”
“客气啥?那半碗疙瘩汤你不是没有吃到吗?今天我补偿你!”他说。
小七子走过来;再次把我按坐在板凳上。
他打开墙边的文件柜;丁零当啷地找出几只搪瓷菜盆;然后提上一只热水瓶;就开门出去了。
小七子从食堂打来饭菜;放在王局长的办公桌上;排开搪瓷菜盆。桌上的那把枪被王局长收进抽屉里去了。王局长弯下腰;从一头沉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洋河大曲;里面的酒已经喝了一半。
他将半瓶酒放在桌子上;对小七子说:“去洗两个茶杯来。”
我说:“我不喝酒。”王局长眼睛一瞪:“我让你喝你就喝。”
小七子洗了两个玻璃杯;湿淋淋地拿来放在桌子上。王局长倒酒。他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剩下的倒给了自己。我问小七子:“你不喝?”
小七子未及回答;王局长说:“酒就这么多;没他的份儿。”
我很想说:“我喝不了这么多;可以倒一半给他。”但转念一想;终于没有开口。
然后我们就开始喝酒。小七子以茶代酒;在旁边陪着。一共两个菜;一个猪血烧豆腐;一个青椒回锅肉;味道还真是不错。就这么一吃一喝;彼此自然亲近了许多。王局长说话也换了一种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至少也是个远房亲戚吧。
“晓飞;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王局长关切地问。
“也没什么;就在村子里。”我说。
“哪个村子?”
“就是原来的村子;大范一队。”
“那你不就成了黑户了吗?”
“也不是;我结了婚;有了伢子。”
“哦。”王局长说;夹了一块带皮的肉;塞进嘴里咀嚼着;“没得户口;哪个肯把闺女嫁给你啊?”他甚至已经不再说普通话了;而是随我;说起成集一带的土话来;亲切得让我坐立不安。
但即使再亲切;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一个说话的地方。
王局长不以为意;他说:“晓飞;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没有死;那我们发现的那具尸首又是谁的?”
“这个;这个。。”实际上;我是很想回答王局长的;但真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王局长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问:“你是不是杀了什么人?”
我不禁一个激灵;马上警惕起来;酒也不敢喝了;菜也不敢夹了:“没有;没有。”我说。
“那是咋回事呢?”我欲言又止。
“说出来又没什么关系;我不是说了吗;既往不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啦。”
“这个;这个。。”
“我只是有那么一点好奇;就算你杀了人;找了个替死鬼;案子也过去那么多年了;已经过了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限了。”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不敢开口了。只听王局长继续说道:“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呀。”
小七子在一边重复说:“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
这以后;王局长就不再说话了。他的脸再次变得严肃起来;光泽退去;嘴角下撇;筷子停住。这时墙上的挂钟当的响了一下;已经是下午一点整了。我别无选择;只好斟词酌句抖抖呵呵地说:“死的是一个农民;是;是被他哥杀死的。。兄弟打架;不小心;草叉戳的。。后来;后来;我就顶了弟弟的窝子。。”
“他叫什么名字?”王局长问。
“谁?哥哥;还是弟弟?”
“哥哥叫什么名字?弟弟又叫个什么名字?”
“哥哥叫范为好;弟弟叫范为国。”王局长说:“后来你就成了范为国了?”“是。”我说。
“范为好呢?还活着吗?”“还活着;就在村子上;我们住在一个园子里。”
这番谈话以后;王局长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他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喝酒;喝酒;喝了好吃饭。”王局长说;“这么点酒喝到这工夫!”说着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吃饭的时候;王局长和我开了几句不无粗俗却也无伤大雅的玩笑。无非是我有福气;睡了人家的老婆;并且一睡就是七年;还睡出了一个“小把戏”。这番论调竟然和老庄子上的人一模一样。我始终没有缓过神来;战战兢兢的;生怕王局长又变回去;变得脸黑面青。
45
我赶下午的班车回了老庄子。进村的时候碰见为忠;他大着嗓门问:“为国;从哪摊来家呀?”
“去瓦屋找礼九下棋的。”我说。为忠也没有起疑。
我喜欢去瓦屋找礼九村子上无人不知。再说了;我空着身子;既没有挑担子也没有拎东西;也不像是村外回来的。
终于顺利到家。
继芳没有去上工;在屋里等候消息。插上房门后她告诉我;为好到处找我;甚至找到礼九那儿去了。好在继芳事先和礼九通了气;说我去成集街上看牙了。这几天我嘴里上火;半边脸肿得老高;为好他也是知道的。我只是惊讶于为好的嗅觉;看来上次的南京之行已使他成了惊弓之鸟。这次要是再往南京办;无论成与不成都得格外小心;千万大意不得。
继芳问我去公安局怎么说?我没有回答;而是让她把我当年当知青时用过的黄书包找出来。继芳一面翻箱倒柜地找书包;一面问我:“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我说:“要做最坏的打算;没准我要坐牢。”于是继芳就不找了;坐在箱子上抹眼泪。
“还有一种可能;”我说;“就是知青证明能开出来;那样的话;我就能办回南京了。”
继芳被我说糊涂了;我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让她帮我准备必要的东西。书包找到以后;我让继芳放进两件我的换洗衣服、一块肥皂、一把牙刷以及牙膏。我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