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抬头看看娘的脸色:“娘,你别生气,回头我告诉爹,让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学好,爹不喜欢不学好的人。”
心碧弯下腰,在小玉头上亲了亲:“乖,别告诉爹了,你哥他还小呢,不懂个什么,娘没生他的气。”
小玉又仔细看看娘,确信娘说的是真话,才一本正经地点头,把个小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心碧心里就叹一口气:这孩子才这一丁点岁数,怎么跟个人精儿一样,这脾性匀一半给克俭多好!
海阳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心锦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逢年过节一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心碧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锦体贴她,总是说:“我替你拜过了。”心碧便知道观音娘娘不会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心碧带着小玉一进到院子,小玉就欢欢快快喊起来:“大娘娘!”
心锦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小玉的手,又对心碧说:“济仁等你好一会儿了。”
心碧问:“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冒家送了个帖子来,请我们去看戏。”
说着话,进了房间,见济仁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通州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从徽州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汤碧绿,香气四溢。
心碧问:“这茶还好吧?”
心锦笑着说:“你昨儿拿来,我还没舍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问济仁:“你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济仁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的一点焦苦味。”
心碧说:“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浙江人新开的茶庄,明儿去看看。”
心锦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亲,食指含在嘴巴里,眼睛不断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济仁发现了,招手让她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里。小玉托着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着点了头,才欢欢喜喜地拣出一片,举到嘴边,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点点。心锦在旁边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并加给她,说:“吃吧吃吧,大娘娘给的,不怕。”回头嗔怪济仁,“你看你,规矩也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见猫。”
济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着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张帖子来,要请我们去看戏。”
心碧说:“刚刚大姐告诉我了。既送了帖于。还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锦连忙摇手:“怎么是我去?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懒动,又不喜热闹。那些戏班子里的锣鼓家什,我听了就烦。”
心碧看看济仁:“到底是为个什么事呢?老太太做寿还是小孩子过生日?弄清楚了,好备份贺礼,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
济仁先不说话,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下去,才说:“怕是用不着送贺礼的。这回的事由特别,冒家太太独研筹办的那个女子传习所明天开学,南京、镇江、通州都派了人来参加典礼,我估摸这场戏是为了招待宾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还是大姐去吧。”
心锦笑道:“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反悔?”
“我不待见独妍那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济仁有点惊讶:“你又没跟她打过几回交道,怎好这样说她?”
心碧哼了一声:“她从没正眼看过我.这我还觉不出来?”
心锦在旁边帮腔:“冒家太太的确是傲。其实论模样、论脾性,比不上心碧,就是多识了几个字,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罢了。”
“还不光是这个。”心碧补充说,“她是新派人物,听说还信着洋教,瞧不上我这个做……”心碧望了心锦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心锦是个厚道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济仁这时候微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家的日子,你倒也不必理会冒太太的作派。只是场面上的事情,该应酬的还得应酬,过分计较了会让人看着小家子气,心碧你懂不懂?”
济仁对心碧说话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像父亲对孩子。奇怪的是心碧听着受用,舒服。进济仁家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算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了,就是在济仁面前脱不了孩子气,只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里教训着、点拨着才好。如果说这是“贱”的话,心碧可是心甘情愿认了这份贱。
心碧至今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济仁前世有缘。
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心碧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没有母亲的,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总是跟着他们在野地里疯跑滚打。有一天父亲给她一个糯米粑粑,背着她到邻村去耍,结果没带她回家,她被父亲卖了,做人家的童养媳。
做童养媳不是白吃饭的,要顶家里一个女仆的用。可惜心碧实在太小,派不了什么用场。买家觉得很亏,转手又把她卖到苏州纱厂里,做童工,学缫丝。心碧对那段日子的记忆特别深刻:车间里总是热汽滚滚,白胖胖的蚕茧在大锅里上下翻腾,弥漫着一股惹人作呕的尸体的臭味。跟心碧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们一溜排站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倾,睡眼朦胧,红肿透明的小手不断伸进滚水锅中,捞起丝头。凶神恶煞的拿摩温手里抓着板尺来回巡逻,发现有谁站着打起瞌睡,马上走过去,屁股上狠狠抽上一记,打得那孩子在板凳上连晃几晃。有人打瞌睡跌进锅里,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滚水烫死了。没跌进锅里的孩子,一双手终年红肿溃烂,流血流脓,恶臭不止。
这样的日子记不清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有一天心碧到丝厂外边的小河里汰衣裳,河边来了个中年女人,柔声对她说,她老家来人了,要见她一面。她不知道老家还有谁会来看她,只悠悠忽忽的、下意识地跟着那女人走。不料那是个地道人贩子,当即坐船带她去了上海,卖给一户商人家做丫头。也该着她命运多蹇,在商人家呆了没几个月,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又被另一个人贩子拐走了,这回卖得更远,卖到了天津。当时她已十三四岁,初长成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一口糯糯的姑苏软语,十足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胎子。买她的天津小官吏本留着等她长大给自己受用的,谁知官运不好,被同僚挤兑,非但下台,还要罚赔银两。小官吏一咬牙,把心碧卖到了北京的妓院。
北方女子大都五大三粗,难得心碧这样娇小玲戏的人儿,真个是谁见谁怜。老鸨拿她当宝贝,特地请了老师教唱曲儿,教弹琵琶。心碧还是株嫩生生的小苗苗,但是日后会是一棵摇钱树,眼下要舍得施肥,浇水,花本钱。老鸨想,有一天出奇不意将这个苏州美人推出去的时候,该是她这个妓院轰动京城、名扬四海的日子。
接下来,命运把济仁推到了心碧身边。
海阳城里董记布店的长子济仁,自小只读过四年私塾,就弃学帮父亲照料生意。做父亲的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志不在商,白日勤勤快快料理店务,夜里掌灯读书,四书五经读得烂熟于心,一手好算盘名扬全城。十七岁那年,他给父亲留一纸书信,说明自己无论如何要外出闯一回天下,五年之内如不能发迹,他老老实实回海阳,从此不提别的话
头三年济仁浪迹天涯,虽不至衣食无着,却也没有大的幸运。眼看二十岁即将过去,既没置四买地,又没娶妻生子,不免暗自着急。哪想到就在这一年时来运转,他的一手好算盘被北洋军里的某个少将军需官看中了,把他拉扯到身边,委了个连级职位,鞍前马后甚为得宠。
一年之后,济仁的大机遇到了。少将军需官为一个京城名妓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了龃龉,上司心很手毒,马上参他一本,说他帐目不清,有特大贪污罪嫌疑。官司直送到北洋军阀总理段棋瑞手上,当时军阀战争正打得热闹,军饷普遍吃紧,贪污巨款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段祺瑞即刻派人下来查帐。也活该那军需官倒霉,三查两查,帐目竟是乱成一团,越理越叫人头大。既是一笔乱帐,便顺理成章地定下罪来,判处死刑。军需官关在牢里等死的日子,忽然头脑清醒,想到了连级小军官济仁。他把济仁叫去,一番深谈,济仁回去就抱了一人高的帐本躲进密室。三天三夜,吃饭由勤务兵从窗口递进,拉屎撒尿用房间里备好的恭桶。三天时间灯火彻夜不熄,人们只听见算盘声噼哩啪啦连绵不断。第四天声音停了,济仁开了房门出来,日光骤然射进眼睛,头晕目眩,济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帐本理清了,所谓被贪污的巨款一笔一笔都有出处,诬告别人的人自己反被下了大牢。济仁如同少将军需官的再生父母,这样的恩情怎生了得!军需官回家就凑出三万大洋赠送济仁。济仁受之无愧,携款风光归回故里,在老宅旁边又置新房,去上海定购全套时兴家具摆设,娶了东乡大财主家的小姐为妻,取名心锦,婚后一个月带回北京任上。此后济仁在北洋军中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