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心碧睡的是一张五尺大床,她计划着让沈家老太太跟她同床而眠,起来睡下的好有个照应。她既承诺了这事,心里就想着要处处弄得周全,别让人家在她这里有什么闪失。
下午,冷如果真就把老太太送来了。老人家约摸七十上下的样子,鹤发童颜,身子极是健朗,且耳聪目明,说话很有底气,见人一脸笑意,当下心碧就觉得十分投缘。待孩子们陆续下学之后,心碧一个个带着他们来见老太太,老人家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喜得合不拢嘴,连夸心碧有福气,生下的儿女们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俊俏。兰香在旁边嘴快,说:“老太太你还没见过我们家大小姐,那才是百里千里中顶几尖儿的人呢,可惜生孩子生出毛病,好好的人就没了。”老太太忙问详情,心碧不免细细说了一回,直说得老太太啼嘘不止,叹道:“好人不长寿啊!人是不能太出色了呢。”
晚饭心碧亲自下厨,原料来自薛老爹下午在串场河里捕捞所得:鲫鱼汤、油爆大虾、螺蛳肉炒韭菜、蘑菇烧豆腐。四个大人坐一桌,五个孩子另坐旁边一个小桌。老太太直夸饭菜口味清淡,心碧一手好厨艺。心碧就苦笑说:“什么好厨艺哟,倒要让你老人家见笑了。如今这年头,要什么没什么,连猪肉都难得买到呢。”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接口:“董太太,这就给你送猪肉来了!”
众人抬头往门外看去,原来是沈沉,手里果真拎一挂猪肉。心碧慌慌地起身,命兰香把猪肉接了,说:“旅长怎么没有骑马,连卫兵也不带一个?”
沈沉笑嘻嘻地:“怕你家小黑拿我当贼咬呀。”
心碧禁不住脸红起来,张罗着要给沈沉拿碗盛饭。沈沉拦住她,说是自己吃过了,部队上向来开饭早。又伸头朝桌上看看,凑趣说:“呀,怎么全是我娘喜欢吃的东西?莫非董太太能钻到人肚里打听?”说得一屋子人都笑。
饭后兰香洗碗,几个孩子聚在一盏油灯下做功课。心碧有心要让沈沉和他娘单独说说话,借口怕猪肉坏了,就想到厨房里拾掇去。老太太却不肯让她走,说是猪肉由兰香去弄,做娘的和儿子之间也没什么私话好说,硬是把心碧留了下来。
老太太很健谈,尽跟心碧说些从前扬州城里大户人家的故闻旧事,倒把做旅长的儿子晾在了一边。沈沉果真是个孝子,坐在旁边不急不恼,笑眯眯做出一副听得出神的样子。老太太半天才注意到儿子的多余,赶他说:“你部队上的事情多,忙你的去吧,女人家说话你也插不上嘴。”沈沉也就听话地起身告辞,又使个眼色叫心碧跟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堂里,沈沉折转身子,从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要给心碧。心碧先不接,问他:“是什么?”沈沉说:“十块银洋。”心碧声音就有点恼:“你这是干什么?也太看不起我了。”沈沉说:“董太太,若是在你城里的家,我娘住个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付你一个银毫子,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今你是出来逃难的人,客居他乡,纵带着些费用出来,也不会有多少。这十块银洋,算是我娘给孩子们的见面礼吧。”
沈沉说着,竟一把抓住心碧的手,把那包东西放进她手里,将她的手指捏拢,猛回头,大步走进黑暗中去。
心碧呆呆地站着,许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沈沉捏拢她手指时那种果决的力度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粘上了一层胶汁似的,怎么也无法自行消退。从前年济仁过世之后,她是很长时间没有沾染过男人的肌肤和气味了,她有一种陌生和心跳的感觉,手里的十块银洋像是偷来的一般,令她慌乱、出汗。
一连几天都是春日晴朗。心碧把自己的一件毛线衣拆了.晾洗干净,想重新织成一件对襟衫,给沈家老太太脱单穿。
毛线是银灰色,晾在院里的竹竿上,被春阳一照,亮闪闪的晃眼。老太太伸手摸摸,毛线柔软滑顺,捏紧了再一松,毛线就嘭地四散开,弹性极好。老太太赞道:“是好东西呢。”心碧就告诉她,这是在上海英国洋行里买的,地道英国“蜜蜂”牌。两个人说着又感叹如今战火四起,好东西买不到了,好日子也没有了。
毛线晾干后,心碧和老太太两个人对坐着绕了一下午,绕出一篮子毛线球。心碧又找到一片毛竹,削成几根竹针。而后,她叉开手指要量老太太的衣长和胸围,老太太这才醒悟到这毛衣是要给她织的。老太太拉住心碧的手,死活不让她动:“这不是白白糟践好东西吗?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我死了还能把好东西带到棺材里?不成不成。”
心碧眼圈一红,说:“伯娘,你这样推辞,竟是不能理会我的一番心思呢!我打小是个苦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娘,如今跟你老人家有这段缘分,是我的福气,我心里是真把你当亲娘待的。女儿要替娘织件毛线衫,你说是成不成呢?”
沈家老太太见心碧说得这般恳切,一时倒又不好推却了。想了想,她提出个折衷办法:“实在你有这个心思,我要不收,倒是我老太太不会做人。我要收了呢,又穿得心疼。不如这样:烦你拿这毛线替我儿子织件背心,他穿着体面暖和,强似我穿。你说好不好?”
心碧心中忽地一跳,赶紧笑道:“他的衣服该由他太太织,哪能轮得上我呢?”
老太太双手一拍,笑着:“他哪有什么太太哟,到今天还是个童男子呢!”
心碧脸上莫名其妙地发了红,口中只说:“我不信。”
老太太叹口气:“我莫非哄你不成?这些日子没有对你说过,是想着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说出来白让你笑话。我这个儿子自小喜欢舞刀弄棍、行军打仗,十八岁出去上军校,从排长做起,一直做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年我家里生意也不做了,田产也荒废了,就因为他爹过世之后没个男人操持。他呢,长久在军队里住着,走南闯北的,见识不少,眼界自然高,差不多的寻常姑娘,他眼里就看不上。他看上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呢,哪个又不是娇生惯养,千娇百媚,人家怎肯无端嫁一个吃兵粮的?就这么着,七耽搁八耽搁的,到今天都没能成个家。原先我心里还急,隔三差五地催他,天长日久我这心里也就淡了,想着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抱不上孙子。”
“伯娘也别说这泄气的话。”心碧安慰道,“说不定明日后日的,他就带个新娘子送给你老人家过目了。”
老太太扑哧一笑:“你这是编戏文哄我开心呢!除非他做了土匪,到大路上抢亲去。”
说得两个人都笑。
那一篮子毛线,心碧比着男人的身材起了个头,慢慢地织着,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待老人一走,她马上拆了,把毛线收了起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反正抱定一个宗旨:外面的男人少惹为佳。
老人没走的日子里,沈沉每天都来坐一坐,跟娘说会子话。心碧碰见了,照样客客气气,该笑的时候笑,该应酬的时候应酬。心碧是那种极有心计,能把一切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但是在心底里,她对沈沉已经有了戒备,她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落进一张莫名其妙开了口子的网中。
第八章
秋天,日本人的军队开始频繁下乡扫荡。有时候三五十人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军,到一个地方,先把东西抢了,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杀了,妇女们集中到一处,轮流上去奸淫一番,最后放一把火,整个村子统统烧毁。也有时三五个人就敢出去,碰着鸡抓鸡,碰着女人抓女人,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比着谁的枪法好。海阳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惊恐难安。
串场河里也成了日本快艇横冲直撞的天下,故意撞翻民船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将船上老少二十个人绑架上岸,架了机关枪一通扫射,二十个人血肉横飞,附近桥面上都沾了不少碎肉。克俭胆大,听说了这事,伏着几个男孩子到现场看了,回来说给心碧听,吓得心碧面无人色,狠了心把克俭打一顿,强令他以后再不能去看那些怕人的东西。
薛暮紫不再出去行医看病,没事的时候他宁可弄根钓鱼竿在薛氏飨堂屋后的河边坐着,钓几条小鱼打发时光。有一回心碧在河滩菜园里摘南瓜,没在意隐隐传来的日本汽艇的轰鸣声,倒是坐在河边钓鱼的薛暮紫听见了,一跳跳起来,跑着叫着,冲上河堤,摇着他的钓鱼竿,要心碧就近趴下。也不知是鬼子在艇上发现了这一幕还是什么的,薛暮紫刚跑到园子里,子弹就追着他的脚跟飞来了,吱吱地怪叫着,在他脚边噗噗地溅出无数泥土。心碧心跳得要背过气去,一个跟斗跌坐在刚摘下来的大南瓜上,人就发了傻,不知道该躲该藏。薛暮紫拼了命往前爬,爬到离心碧不远处,伸手用劲一拉她的脚。心碧猝不及防,人跟着从南瓜上滚落下来。薛暮紫喝令她:“别动!”心碧便不动,鼻尖紧贴了泥土,想着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谁知日本人开了一阵子枪,并没有打算离艇上岸,汽艇轰轰地又顺流而下。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对着哆哆嗦嗦坐起身子。互相检视对方,没发现有皮破血流之处。还不放心,各自又用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确信子弹没有伤到皮肉,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心碧面孔煞白,心有余悸地说:“薛先生,多亏了你。”薛暮紫倒又神气起来了,得意洋洋道:“我倒是笃悠悠算定他打不准。你想想,那汽艇开得飞箭一般的,人在上面颠也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心碧心里想:枪子儿打那么密,随便哪一颗碰上了,这条命也就没了。但是她嘴里没有说,怕薛暮紫会后怕。
秋收过后,场光地净,没了遮掩,城里的鬼子下乡扫荡更加肆无忌惮,一夜之间常常有好几个村子被烧被毁。上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