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蝉对自己的躯壳毫不关心。蝉想尽可能远离自己的躯壳,从这一点来看,它们正感受着本能的抗拒感,甚至恐惧感。假如人也要脱掉躯壳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人们可能会好好保管它,世代相传,加工买卖,把它当宝贝供奉,进一步编造出神话或传说。然后就会因躯壳展开战争,会形成更坚固的身份体制,资本主义会因更强力的物质而光彩照人。总之,躯壳会成为所有意识形态的温床,人类生命的相当部分会被躯壳支配。
既然提到战争,就再说一句。人们说最近气候异常,继续升温的话,昆虫的繁殖量就会惊人,会导致人类与昆虫的战争。我觉得战争的前兆就是高楼丛林里蜻蜓的群舞和蝉的叫声。这使人联想起军人们听着进行曲走向战场的场面。蜻蜓在跳舞的时候完全有这样的气魄。夏天蜻蜓由于不停地扇动翅膀,并且天气炎热,体温会上升。加上柏油路的地面温度高,蜻蜓为了降体温,飞向高空再展开翅膀像滑翔机一样下降。如果不降体温,酶的生理作用会变得很艰难,带来致命的影响。
蝉(中篇小说)(32)
跟蜻蜓相比,蝉飞行一次需要消耗更多的热量,所以跳舞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当然与捕捉小昆虫为生的蜻蜓相比,靠吸取树汁为生的蝉是没法在动作上与其相提并论的。因此蝉就会唱歌,不会移动到很远。尽管对自己的躯壳感到不寒而栗,但不会脱离得太远,蝉在唱着歌。因视线受到阻碍,扯着嗓门唱歌,把自己向外敞开,又为了把世界唤起而猛烈地唱着歌,就这样死去。蝉是腹腔破裂而死的卡鲁索和帕瓦罗蒂。
特别是晚上,蝉的声音就会一泻千里。夜晚的都市是人们集体被处以高丽葬的,吵闹的巨大坟墓。人们顾不得在感情上忠于自己,盲目地引起噪音散发着臭味进行排泄。对于都市人来说,淫乱是不可避免的归结。自己的肉体本身就是个躯壳,被裸露、被丢弃在世界上。淫乱与性欲是截然不同的。他们通过阉割掉精神睾丸的性,有意识地抛弃了可孕而选择了不孕。
因此半夜听到的蝉鸣会给人们带来新鲜的感觉。揭谛揭谛波罗揭谛,这是用淫荡的声音喘着粗气朗诵的千手经,是火红的舌头用口水滋润着干涩的嘴唇朗读的诗篇或使徒信经。如此反复的执著会给人们套上咒语,使人们像梦游者。因此他们写作的时候,他们写的每一篇文章,非常谦卑、带着自我牺牲的那些文章里全部响着蝉的叫声。好吵啊,别吵嚷了,听我说,不要在那里淘气,你的话刺激着我的神经等等。在这里只是谩骂的强度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顶多他们会自嘲地说,所有的语言和文字跟蝉的叫声没什么区别。蛙鸣蝉噪,即青蛙和蝉的叫声。只会把自己语言的界限和精神上的狭隘与自然界的声音做比较,却无法揭露自身的反自然属性。对于人类这种不合理的形态,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23
走出医院时,我突然感到郁闷了。现在,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失忆者,就好像从医院拿到了记忆力丧失症的许可证似的。其实我一直像失忆者一样,走路时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环顾着周围。在之前我还经常忘记自己是失忆者。忘却绝不会把忘却本身给忘却,可是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忘却与觉醒之间徘徊。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是不是要注意不要让自己忘记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但我已没有什么可遗忘的东西了。反正我现在生活在因忘却而偶然产生的世界里,反复不停地睡觉,醒来。
医生说让我感受自由,就当做重新谱写过去。医生的态度好像是在给我颁发对过去的赦免牌。如果真的能从过去中得到解脱,重新写过去,那该会感到多么的丰饶啊?但我却刚好与此相反,进入彻底的贫瘠状态,无法摆脱。蝉的叫声既是执著地唤起这个事实的装置,又是贫瘠本身的象征。但也许跟丰饶相比,贫瘠的状态反而更接近自由。
猛地,我抬起了头,现在我才感觉到准备好了。与人们相遇,与过去的支鳞片爪相见,因此在这样的状态下,不管是点逗号还是句号还是其他任何的标点符号,我都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皮鞋底响起咔嚓咔嚓规则的脚步声,像秒针的声音向我说道:“可是,别急,别急。”
我翻开记事本,找到了我的手机号和客户服务中心的电话号码。虽然不是没想过给手机充电,但没心情也没心思。我用公用电话拨了客户服务中心的电话。为了得到手机密码要进行和在银行一样的程序。握着话筒,费尽周折才得到我的密码和确认短消息的电话号码。
不管怎样,女话务员已经尽全力履行了义务,她好像受过要对顾客用声音进行性服务培训似的,自始至终没有忘记用朝气蓬勃带着娇媚的语调。真正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我的固有号码像铁丝网似的阻挡着我,我在它面前束手无策,即使把每个相关的密码都得到了,但始终无法接近决定性的最终的电话号码。
我按了短消息确认号码和密码后,得知语音信箱里有两个语音短消息和发信者的电话号码。第一个是女人的声音。
“留言一直没有应答,到底在哪里呢?你不是曾说过吗,我是四季分明的女人。好啊,我现在接受这句话。尽管我还没有忘记你说这句话的含义。我的感情起伏严重加上周期性的变化,每次对你的态度就会不一样。是这样,我的内心季节一直在变换着,我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在这样的世界里,不变换怎能生存下去呢?我并不恨这样的自己。现在我想以所有季节的变化坦荡地面对你。可是现在你变了,其实前不久我就察觉你完全变了,我反倒喜欢变化的你。不,不是说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才喜欢,而明明是你却又不是你所以才喜欢。事已如此,就暂时停留在那个状态吧。记得有一次,你曾说过真正了解你的没有男人而只有女人,让我很生气。在我听来,这句话很泄气,甚至像厚颜无耻的狡辩。但是没关系,现在我可以接受了。所以就这样回来吧,千万不要觉得失去了一切。最近你好像总是精神恍惚,以防万一再说一遍,我的办公室电话号码是3706688,等你的电话。”
蝉(中篇小说)(33)
她对我用了“你”的称呼,可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管怎样知道有人如此关心我,心情自然很不错。但另一方面,有个亲密的人反倒让我的心里很沉重。由于那陌生而又亲密的人的存在,使我现在所有的方面对独自一人感到很吃力。
第二个短消息是男的。
“到底在哪里呢?手机怎么了?是不是又弄丢或坏掉了,那也不能呼你也没回应啊。长话短说吧,听我一句话,沉重的就要化解成轻便的,轻便的就应该适当加一些重量。事已如此,至少应该享受一下向部长扔辞呈时的快感吧?所以不管怎样都给我来个电话,我给你留了我的手机号,联系后见个面吧,哪怕一小会儿。”
拿着电话的我,身上被汗水浸透了。他是谁呢?两个人为什么都用“事已如此”来表达呢?只是偶然吗?他们可能会对我现在所处的状况提供一些信息吧。
我踌躇了一下,给男的打了电话。对方接电话时,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实在是很难为情。对方反复地说了三遍“哪位?”之后我才说出我的手机号,说要找给我留言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是我”的声音。他的声音冷冷地沉了下去,分明是对我找他的方式感到啼笑皆非甚至不快。我没说一句话,“应该见一面啊。”他焦急地说道。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很不愉快,我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机,内心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再一次走上街头。蝉的叫声仍在耳畔嗡嗡作响。可能是因为听话筒太久的缘故,蝉的叫声有点像机器声音了。那尖锐的叫声让我觉得就像肌肤触碰到铁块似的寒气阵阵袭来。
现在,我很紧张,所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呼机或手机。我的身体连接着看不见的电话线,在电话线的另一端铺满了巨大的通信网,电话线里面好像有谁在说“为什么不打电话?”“真的不打电话吗?”等等实际加上想象的话。这些平常而又毫无意义的话,通过无线电波来回穿梭,像飞镖似的随时会击中我们,我们就会条件反射地受控于电话或呼机。现代人拨打接听无数的电话就像宿命一样。而这些像噪音般的语言正变成一只只的蝉,超高速的通信网里寄生着无数的蝉,对于人类扰乱的音波世界,蝉终于发起了###进攻。
每次,蝉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像振动呼机或手机似的颤抖着。每当这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充满高涨的欲望而勃起的生殖器的抖动。和都市一样,移动电话也淫乱,因此现代人类也不可避免地淫乱。
24
我打车去身份证上的地址。对我来说,没有第二个选择。失去记忆的我在马路上再一次迷路,回到了原点。但这个原点和过去的原点不同,期待着从中能有什么新的开始。
我用和汽车钥匙挂在一起的另一个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铁门,在有两个房间、一间厨房、一间客厅的空间里,我小心翼翼地行动着。我不敢随便碰任何东西。就像我们偶然搬起石头时,压在下面或躲在下面的小生物突然跳出来把人吓住似的。我怕室内所有的东西下面,我的过去会像亡灵一样跳出来,向我扑过来。时间这块石头,时间这块沉甸甸的石头把室内压得很沉重。
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我没有发现房间里有另外的人居住的痕迹。甚至连照片都看不到。刚进门时,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渗透在空气中的我的气味,无法证明是我的、却又不能否认是我的气味。每移动身体时就像是触摸着用麻醉药麻痹了的自己的大腿似的。
但是经过客厅走过厨房卧室时,我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