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会儿,他就看见了儿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果然蹲在那儿哭丧着脸,看见父亲走来,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桂小龙带着桂岗到江边去转了一圈,他给儿子买了一袋膨化饼干,这是桂岗最爱吃的食物,他们在外面逛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回到家里。
这一个多小时的消磨,对桂小龙来说有两个意图,其一,安抚一下儿子;其二,平息自己的恼火。第二点尤其关键,每次胡菊红打儿子他都会按捺不住跟她吵一架。但今天他想测试一下自制力,从多次的口角中他得出一个真谛,即夫妻之间的吵架是毫无意义的,它的效果绝对不如心平气和地把异议表述给对方听好。但是人有点火气又是在所难免的,桂小龙用散步的方式把它渐渐浇灭了。他带着儿子回到家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准备晚饭后就此和胡菊红好好聊一下。但是,他的计划被胡菊红脸部的表情弄没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菊红见到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一肚皮怨气,他问了几次,胡菊红都给他吃沉默汤团。他的无名火上来了,强忍着才没有发作,直到晚上安排好桂岗睡下了,胡菊红才叹了一口气,心思重重地说,今天我看见刘永了。
桂小龙愣了一下,说,你是说……
胡菊红点了点头说,今天我在电话间那儿看见他了,不过他好像没看见我。
桂小龙说,时间真快,一转眼已经过去六年了。
胡菊红说,你看岗岗都已经这么大了。刘永进去那年,岗岗还没养呢。
桂小龙说,你今天憋着不说话,别就是因为刘永吧?
胡菊红说,我愁都愁死了,你好像没事一样。
桂小龙说,刘永放出来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你那么不高兴。
胡菊红说,你这是装不明白呢,还是真不明白?
桂小龙说,你这么说我是真犯糊涂了。
胡菊红说,那你别连刘永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也忘了吧。
桂小龙说,那我怎么会忘呢。
胡菊红突然冷笑了一下,说,你觉得那和你没关系吗?
桂小龙说,你都在说什么呀。
胡菊红说,那你是运气好,否则进去的就不是刘永,而是你。
桂小龙说,你就别提那事了,我都觉得脸红。
胡菊红说,你还知道脸红?你想想你当时都对我干了什么。另外,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这种事去说给别人听,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傻的男人吗?
沉默的千言万语(3)
桂小龙说,我也就是酒后失言,告诉了刘永,我没想到他就听进去了。
胡菊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漂货色。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胡菊红说,你这是做贼心虚,哪有什么人?
桂小龙说,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怎么会又旧事重提呢,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嘛!
胡菊红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忘记那件事。
桂小龙说,那你总不能去把我告了吧,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胡菊红说,这次刘永被放出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想动迁以后搬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可是他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不是还有两年吗?
桂小龙说,可能表现好,提前释放吧。刘永不会在外面瞎说我们什么的。
胡菊红说,你去外面看看吧,好像是有人敲门。
桂小龙说,我说嘛。
他离开了桌子,走到外室,问了一声,是谁呀?
是师兄吗?我是小永。来人回答。
桂小龙把门打开了,昏沉的门廊里站着他的师弟刘永,他故作惊讶地说,真的是你吗?小永,你几时回来的?
桂小龙的问话中用的是“回来”而不是“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修辞。
刘永跨前一步,他留着一个板刷头,面容有点憔悴。与过去相比,他变得消瘦了些,使他显得更加细长,他手指交错,双手摆在身前,僵硬地笑了一笑。
上午,上午刚回来。
刘永的回答也顺理成章地用了“回来”。
桂小龙热情地攀住了刘永的手臂,说,快进来,进来坐吧。
转身的间隙,桂小龙不经意地发现里屋的门被轻轻抵上了。当然这是胡菊红所为,她并不想和刘永见面。
桂小龙可以肯定的是,胡菊红关门的动作是他与刘永刚开始谈话的那一刹完成的,刘永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刘永坐下后问道,阿菊呢?
正在倒茶的桂小龙回过头来说,噢,她和岗岗已经睡了。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刘永面前摆好,桂小龙与刘永隔桌而坐,问道,小永,晚饭吃过了吗?
刘永摇了摇头,说,还没呢。
桂小龙一愣,他的这句话只是礼节性的寒暄,刘永的回答让他别无选择。他说,那样的话我去做几个菜,咱哥俩随便吃一点吧。
刘永说,阿龙你不必忙了,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刘永说的老地方,桂小龙当然知道,那是码头边的一个小饭馆。过去他们一起当学徒的时候,常去那儿小酌。教他们手艺的是刘永的父亲,桂小龙比刘永大一岁,被称作师兄,刘永排行老二,因为后面还有一个师妹,就是现在桂小龙的老婆胡菊红。
刘永既然提议要去那个小饭馆,桂小龙是不好拒绝的。他答应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刘永说,要不要跟阿菊说一声呢?
桂小龙说,算了,她已经睡下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出了门,朝目的地走去。这段路距离桂小龙家并不远,步行也不过七八分钟。桂小龙问刘永,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吃晚饭呢?
刘永说,下午我去郊区看我爸爸了,一直到天黑才赶回来。我寻思好要和你一起吃晚饭,所以急着往回赶,可是路上车堵,还是晚了。
桂小龙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刘永说,我爸爸的墓修得不错,这件事多亏了你。
桂小龙说,应该的,他是我师傅嘛。
刘永说,他是被我气死的,我是个不孝子呵。
桂小龙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饭馆,说,到了,你看它,一点没变。
刘永说,我上午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它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沉默的千言万语(4)
桂小龙说,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这儿了。
两个人进了小饭馆,因为过了夜市时间,店里的顾客很少。店主也是附近的居民,六十来岁,姓马,是个个头很大的腰果脸。马老板认识桂刘二人,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刘永判刑的事在这一带是妇孺皆知的,马老板当然也不例外。所以看见刘永他愣了一愣,短暂的辨认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说道,这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永吗?回来了。
刘永朝马老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是我,谢谢您还记得我。
马老板说,过去你不是常和你师兄来这儿吃饭吗,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总是两荤一素,外加一瓶特加饭。
桂小龙说,马老板真是好记性。今天我们多来两个菜,酒就免了。
刘永说,那怎么行,老样子,特加饭。
桂小龙说,你肚子是空的,就别喝了吧。
刘永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能不喝酒呢。
桂小龙,那样的话,你先来一碗蛋炒饭打一下底,然后我们再慢慢喝。
刘永说,行,马老板,就照我师兄说的办吧。
师兄弟两个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桂小龙说,其实我刚吃过,主要是你吃,我陪陪你说说话。
刘永突然眼圈红了,把头低了下去,说,阿龙,我这个官司吃得可真有点冤枉。
桂小龙把目光移向了街景,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刘永的这句话。
蛋炒饭很快端上来了,刘永大口大口地吃着。桂小龙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又像在看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是不确定的,他在刘永面前好像真的有一点迷失。
好吧,开始喝酒。刘永吃饭的速度还像以前那样快,一阵狼吞虎咽,碗里就见了底。他把饭碗朝旁边一搁,取来酒杯,给桂小龙斟上一杯,然后给自己倒满。
桂小龙游移的目光集中到酒杯上,他将它端起来,与刘永的那杯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刘永却一仰脖,将酒全灌进喉咙里去了。
桂小龙吃惊地看着刘永,说,小永,你别这样喝,这样会醉的。
刘永抹了抹嘴,说,好久没碰酒了,嘴有点馋,接下来我保证慢慢喝。
下酒菜端上来了,三荤两素,小餐桌看上去还算热闹。刘永吃了几口菜,高声说,马老板,你这儿的菜一点都没变样,味道还那样好。
马老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桂小龙搛了一块炒腰花,一边咀嚼,一边带点含糊地说,小永,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刘永说,还没完全想好,不过老本行是不想干了。
桂小龙说,也是,如今裁缝这行,饭是越来越难吃了。大家都去买现成的穿,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
刘永说,不谈这个了,喝酒,喝酒。
桂小龙回到家中时已近零点。在这之前,他和马老板店里的一个伙计一起把烂醉如泥的刘永送回了家。其实刘永喝的并不多,可能是久不沾酒的缘故,他的身体已不能抵挡酒精的席卷。桂小龙推开里屋房门,惊讶地发现胡菊红还没有睡觉,而是坐在沙发上想事。看见他推门进来,胡菊红语调低沉地问道,他开口借钱了?
桂小龙奇怪地看着老婆,她的未卜先知使他张口结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胡菊红说,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他刚刚出来,干什么不要钱呀。他家里除了退休的老娘,又没别的人,不向你这个师兄开口,他向谁借去呀。
桂小龙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胡菊红说,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沉默的千言万语(5)
桂小龙说,我还没和你商量过,怎么答复他呢。
胡菊红说,他说要借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