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羲和替我加冕了,我是全宇宙底王!”这种气吞万象的个人意志张狂,对闻一多来说,有着鲜明的地域文化传统。闻一多出生在楚地,古代的楚国不仅诞生了屈原这样的浪漫主义大诗人,而且也出了一位躬耕自食、佯狂不仕的楚狂接舆。接舆的狂放是出了名的,闻一多对这位故乡的远古先人一直视为人格的楷模。在早年的诗篇《李白之死》开首,郑重引了李白的诗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在青年闻一多的心里,颇有点将自己看作楚狂的精神传人。到40年代拍案而起,成为斗士以后,更是再三提到楚狂接舆,强调他的不合作和狂放精神。不过,在“五四”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狂飙突进、自我放大还是主要受到欧洲浪漫主义、特别是尼采哲学的影响。尼采对闻一多的影响,是潜在的,又是深刻的,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在给别人刻的石印边款上,还特意刻了尼采的一句话:“每个诚实的人的足音是响的。”不过,“五四”时代的浪漫主义很快就从自我扩张走向了另一面:与某种群体性的献身目标相结合。作为一种反抗传统伦理价值的社会思潮,“五四”的浪漫主义有打碎一切偶像的诉求,然而一旦旧的偶像被抛弃,价值信仰系统出现了真空,浪漫主义却无法自我填补这一真空,因为它只是一种情感的狂飙,一种意志的冲动;它有足够的破坏力,而缺乏建构新信仰的理论架构。正因为如此,浪漫主义较之理性主义更不自信,更需要一种外在的新偶像,作为激情的依附对象。自我崇拜、自我扩张当然是一种选择,但“个人”却无法提供超越性的乌托邦,提供足以安身立命的终极价值,于是只能到各种“群体”之中去寻觅:或者是国家,或者是某一阶级,或者是某种更抽象的善的共同体(如新村主义),等等。
闻一多选择的是国家主义。中华民族,成为他激情投射的最初对象,成为青春时代的新偶像。民族的情感,最初是在“五四”爱国运动中播下的,但那时还不那么炽热,从他出国留学前所写的诗来看,也印证了这一点。“五四”知识分子虽然有民族主义的诉求,但他们的情怀毋宁是世界主义的,相信有一种普世的、人类的、大同式的现代文明的存在。然而,一旦他们真的出国,置身于西方的文明世界,就会发现那个世界对东方民族是多么地歧视,多么地不讲平等,于是刺激起中国留学生强烈的民族情绪。不管原先在国内是愤世嫉俗还是超凡脱俗,到了国外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了热烈的爱国者。闻一多在美国的三年,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岁月,他感受到的异乡感和屈辱感是那样地强烈,以至于他出国后所作的大部分诗篇都充满了对祖国的狂热依恋。闻一多学的是艺术,他不懂政治,也没有理论,仅仅凭着炽热的情感,认定爱国这一死理,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一起留美的清华同学潘光旦当时已经改学优生学,闻一多严肃地警告他:“你研究优生学的结果,假使证明中华民族应当淘汰灭亡,我便只有先用手枪打死你!”
闻一多:激情的归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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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晗:可怜一觉开封梦(1)
吴晗对于他所信仰的事业的确是忠心耿耿,然而,一个知识分子的忠诚感,一旦失去了清明的个人理性和独立思考作为学理的资源,就有可能是一种海瑞式的愚忠,甚至比海瑞都不如。
讲到“文化大革命”,就不能不提到《海瑞罢官》,而《海瑞罢官》,又是与吴晗的名字分不开的。一个人与一出戏,竟然成为一场历史浩劫的导火线,在多灾多难的的中国历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
吴晗被历史学家们公认为是悲剧性的人物。不过,时下的一些研究,将吴晗的悲剧仅仅解释为一场政治阴谋的牺牲品,就“文化大革命”的整体而言,也许是这么一回事。但就吴晗个人来说,似乎应有更深的蕴味。与“三家村”中其他两位文人邓拓、廖沫沙不同,吴晗并非左翼出身,原先不过是一个远离政治的象牙塔中人。一个一度为胡适所器重的明史专家,为何以后会弃学从政,以至于自觉地迎合政治的需要,去写最后招来杀身之祸的《海瑞罢官》——这里,或许蕴藏着吴晗人生悲剧中更深沉的一面。
30年代初,当吴晗还是清华历史系学生的时候,他已经被史学界视作明史研究中年轻的希望之星了。这来得颇早的学术名声,除了吴晗个人的史学天赋之外,不能不感谢当年中国公学时期的校长、恩师胡适先生的慧眼青睐。一篇考证扎实的论文《西汉的经济状况》以及《胡应麟年谱》,使胡适相信这个来自于浙江义乌乡村的穷学生,是大有潜力的可造就之才,他亲自作函给清华校长,请求给予吴晗以特殊的关照;以后又拨冗回吴晗一长信,建议他“训练自己作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专家”,并授之以治学的秘方。
那个时候的吴晗,也对得起适之先生的一片苦心。清华求学三年,吴晗在学界风头甚健,又是发表《胡惟庸党案考》等学术力作,又是担任《清华周刊》文史栏主任,又是筹办史学研究会,又是出任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季刊》编委,吴晗的学术才华和组织能力众所公认。到1934年毕业,傅斯年和蒋廷黻都抢着要这位才华横溢的学界新秀,清华破例将这个没有留洋经历的本科学生留校任教。吴晗在中国最高的学府取得了一席之地。
吴晗:可怜一觉开封梦大时代中的知识人不难想象,假如沿着学者的道路走下去,吴晗在史学上的成就也许不在胡适的其他几个高足,如顾颉刚、傅斯年、罗尔纲之下。除了胡适,当年影响吴晗学术风格的,还有清华诸师长蒋廷黻、雷海宗、陈寅恪、张荫麟等大家。胡适教会吴晗的,是考据学,蒋、雷二人,教导他治史还必须运用综合研究方法;而介乎于师友之间的年轻才子、史学家张荫麟则启发吴晗,史学作品要文采斐然。另外,陈寅恪的考据方法对他的影响也非同一般。因为博采众长,而且一开始就有方法上的自觉追求,吴晗本来是大有希望为中国的现代史学提供一种新的范型的。
可惜得很,吴晗所处的时代,并不是一个能够让学者们坐在书斋里安心治学的时代。几乎就在他考取清华的同时,“九·一八”的隆隆炮声就从东北方向隐隐传来,令人揪心,令人不安。在吴晗的性格中,有沉得下心的内向一面,但也有骚动不安的外向一面。就在人们以为吴晗潜心学问的时候,他那充溢着良知和热血的心灵深处,却隐藏着难以言状的苦闷。在胡适留在大陆的大捆来往书信中,保留着一封颇有价值的吴晗来信。在信中,吴晗以令人惊讶的激烈语调抨击了在国难面前“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和“麻木不仁、浑浑噩噩的国民”。他悲愤地说:“看着人家出卖你的父母兄弟,听着若干千万同胞的被屠宰的哭声,成天所见到的消息又只是‘屈服’、‘退让’,假使自己还是个人,胸膛中还有一点热血还在着的时候,这苦痛如何能忍受!”
这是一个热血青年发自内心的痛苦,这痛苦几乎贯穿了吴晗的半个人生,以后他的种种变化都可以从中找到端倪。“五四”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通常同时具有两种关怀,一种是与自己的专业志向相联系的知识关怀,另一种则是与知识分子普遍良知相关联的社会/政治关怀。比较起来说,前一种关怀比较“现代”一些,那是要等到“五四”以后,知识分子作为一种独立的职业群体出现以后才产生的;而后一种关怀则源远流长,是中国士大夫独特的精神遗产和历史传统。如果处于太平盛世,像吴晗这样具有学术天赋的学者,本来仅凭明史这门专业就足以安身立命。但他偏偏身处乱世,知识分子内心那普遍的良知不可能不折磨他。在危机四伏的现代中国,一个学者欲潜心问学,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不仅要有“隔离的智慧”,而且还要有点“学者的自私”。但年轻的史学家吴晗纵然有“隔离的智慧”,却不能强迫自己心如枯井,漠然世事。他毕竟是有良知的。良知使他痛苦,又不知何去何从,这等于承担了双份的痛苦。无奈之中,只能向自己所信任的恩师求助,希望胡适能够指点迷津。
吴晗:可怜一觉开封梦(2)
胡适究竟有何回复,如今已无从查考。但几个月以后,胡适在《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文章中,教导学生在国家蒙辱的关头,更要有科学救国的信心这一番话,不妨视作对吴晗的间接回应。看来吴晗是受了一点胡适影响的,他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第一篇杂文,就嘲笑了学生进城搞爱国运动是“一窝蜂”和“赶时髦”。不过,不介入政治运动,并不意味着吴晗内心风暴的平息,只不过换了一个方式,在书斋内部,通过读书和治史,缓缓发泄而已。我们可以发现,这一时期吴晗所选的一些明史题材,多少与内心未实现的那一层社会关怀相关,比如《胡惟庸党案考》考证的是明朝初年朱元璋为独揽国权,迫害宰相胡惟庸而制造的特大冤案。作为一个明史专家,他最敬佩的是明末那些有骨气、有气节的东林党人。1933年春,吴晗在旧书摊觅得一册描写东林党人与阉党斗争事迹的《碧血录》,激动地在书后写道:“读完此书,胸中不知是甜是辣,因想及自己将来如何死,若死在床上则未免太笨拙,最好是自己作一主意,想一洒脱干净死法,活得不耐烦,便撒手告别,岂不快哉!”尽管是一介书生,吴晗的内心还是有一点壮烈情怀的,东林党人,这大概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知识分子,充满正义和良知。虽不能至,仍然心向往之。吴晗从学者到斗士的转变,自然是后来40年代的事,但在30年代初他的安身立命之中,已经可以找到若干潜因了。傅斯年曾经对胡适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