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走出去不久领着一个人进来了,此人也在四十岁左右,身穿一身四品文官服,詹天佑一看,觉得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对方,对方快步走来,一脸得意的笑容,对詹天佑拱手施礼道:“詹姆斯,终于见到你了。这都要多谢袁大人的安排啊。”
詹天佑的脑海迅速想起留美诸同学,终于想出来了,这不是梁如浩吗?因为袁世凯在场,他必须遵守官场常规常仪。马上回礼道:“噢,原来是梁大人!下官詹天佑这厢有礼!”
梁如浩快步上前,扶住詹天佑正往下弯的身体,这样,既顾到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顾到了詹天佑的礼节,说:“现在大清国,只要提到铁路,没有人不知道你的,你在铁路上十数年,尤其是滦河大桥一举而成名,中外铁路工程师言必称詹工程师。终于不负你在耶鲁所学啊。”
詹天佑说:“是啊,我曾想过,也许此生当以英文教习为业,没想到还是回到了铁路本业。”
袁世凯说:“眷诚啊,如浩现在是关内外铁路的总办,你这次作为铁路工程师配合他接收关内外铁路,希望你们能好好合作,一个利用自己的外交优长,一个利用自己的专业技术,与英俄占领者有理有利有节地沟通,维护我大清国之利益。这样吧,如浩,眷诚从江西远道而来,你代我帮他接风洗尘吧。”
梁如浩说:“请大人放心,我与眷诚一定会竭诚为国家效力的。”然后转向詹天佑说:“眷诚,咱们去我的衙门。”
詹天佑与梁如浩告别袁世凯,来到梁如浩的关内外铁路总办衙门。詹天佑看着梁如浩意气风发的样子,说:“如浩兄一向可好?”
梁如浩说:“当年自上海一别,我先是在天津西局兵工厂当绘图员,后受命任政府德籍顾问穆麟德随员赴朝鲜筹设海关,光绪十一年(1885),袁世凯大人任驻朝鲜通商事务大臣,我为幕僚,甲午战前,随袁归国,任关内铁路运输处处长,当时即知你在锦州和营口任筑路工程师,因我管理的都是金达交付的已修成之路,故一直无法见到在施工现场的你,其实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可知道你在哪里呢。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你啊。但事务太多,故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如愿。”
詹天佑说:“是啊,自从离开福州后,我很少见到当年幼童,有时偶而一见,也总是匆匆而别,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在上海,在哈德福真是有太多令人留恋的回忆啊。”
梁如浩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当年肄业局里响亮的铜锣声,记得那摇晃脑袋的读书声。想想当时那些老先生逼着我们读经书,行古礼,回国后真是都派上了用场。”
詹天佑说:“是啊,我也有同感。这次北上,看到你们几个都这么各有所成,我真是高兴啊。”
梁如浩说:“这都要多谢袁大人。你可能也听说,外界对袁大人有所非议,但他对我们这些懂西学的人还是很重用的,我们现在在天津当差的几位,差不多都是他举荐的,还有梁诚,梁诚现正随载亲王在德国呢。”
詹天佑说:“当初曾文正公与李鸿章大人保奏我们出洋,也是希望我们回来为国当差,我们至今一直在兑现着当年对朝廷的承诺,我们没有辜负曾文正公与李鸿章大人的期望啊。”
梁如浩说:“庚子事变,已经让大清国颜面丧尽,国家已没有太多资本可持了,国门洞开,列强环伺,已是举国皆知,我等今日真是任重而道远啊。路不通,民不富,民不富,国不强,作为铁路工程师,你的担子将越来越重啊,詹姆斯。”
詹天佑说:“希望大清国不要再乱了。”
梁如浩说:“大家都这么想。可是,你多少也听说,自康梁变法失败后,而今南方和国外已有同盟会和革命党在活动,鼓吹暴力革命,看来,大清国要保持当前这安定也难啊。”
詹天佑说:“对国家而言,确是需要变革,可对老百姓而言,安定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暴力与战争有时被认为是社会革命的手段,但纵观中外历史,哪一次暴力革命不是以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的。特别是经庚子之乱,我亲眼目睹了战争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苦难。”
梁如浩说:“听说有一个叫孙逸仙的人,是我们香山县人,他现在到处讲暴力反清,真搞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我真不明白他们用意何在?”
詹天佑说:“革命党的活动我也从报纸上看到一些,但没有深思过,希望他们能与朝廷好好沟通才行。”
梁如浩说:“这你就不了解了,当年孙逸仙曾经给李鸿章大人上书,希望朝廷改革,采纳他的意见,但朝廷没有理会他的意见,所以,他们现在到处鼓吹造反。不过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想好,要真是造反,凭他们民间那些力量,能对抗得了朝廷吗?我可以肯定他们不会成功。”
詹天佑说:“成功与否倒不是重要,要者,这些人是否真得懂得建设国家,他们没有国家管理与建设的经验,就算是把国家交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知道如何管理啊。”
梁如浩说:“是啊,中国这么大,我们还是希望国家不要乱,大家实实在在为国家做点事,把国家推向繁荣富强。”
詹天佑说:“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列强瓜分大清国已是难堪之极,如果国人不同心同德,国家一旦离乱,将不知往何处去。”
梁如浩说:“现在有一个问题是,我们都是希望国家稳定,和平发展,但不知太后和皇上怎么想,如果他们不了解民情,不着眼于国家利益的长远发展,恐怕问题会比我们知道的要可怕得多。”
詹天佑:“政治这种东西,我们在美国留学时也议论过,可是,到今天我都还是一头雾水。算了,我们不要想那么多了,在我看来,不论国家如何发展,铁路建设总是需要的,朝廷那些事,至今我都搞不懂,就算搞懂了也不知如何做,我还是用心修我的铁路吧。当今世界各国铁路四通八达,在美国,你我都亲历了铁路的便利,因而,对政治变革既不熟悉也无兴趣的我始终认为国家与人民对铁路的需要是十分紧迫的,无论国家向何处去,铁路建设总是少不了。”
梁如浩说:“眷诚兄这样想就对了,我也是这样认为,对于国家,由朝中大人们去想,我等干实事的人,还是实实在在做点实事算了,尽一份责任,尽一份良知。”
梁如浩在自己的衙门为詹天佑接风洗尘,二人把酒言欢,不在话下。
关内外铁路的接收首先是从英国占领的关内段开始的,英国方面尽管设置了一些障碍和条件,但总的来说算是顺利的。接收铁路要涉及多个方面的事情,技术领域的验收至关重要,其中长期参与中国铁路修筑的总工程师金达起了一定的作用,詹天佑与金达一起,清点了英军所占铁路的所有设备和设施。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金达知道话语不多的詹天佑对许多事情心水很清,他没有过多偏袒英军,所以到1902年9月29日,大清国的关内外铁路总局从英国占领军手中,收回了从北京至山海关段的关内段铁路。
到了收回俄军占领的关外段时,困难要大得多,俄国人并不同意总工程师金达代表清政府参与接收工作,理由是俄国不同意别国工程师介入长城以北的铁路事宜,这样就使得技术领域里的谈判完全落到了詹天佑肩上。詹天佑明白,由于当初整体勘测和设计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是金达,为此,他不得不以真诚的态度取得金达的暗中配合,对于一些核心技术上的事,常常要主动与金达反复商讨,提出应对俄军铁路工程师的刁难与拖延。在俄军占领的铁路段,詹天佑看到许多铁路设施被拆走,桥梁被破坏,当年存放的铁路器材包括钢轨、机车、工具甚至石料,都被俄军运走,因为俄国当时已取得在东北修筑东青铁路的权益,很多东西都被掠去修筑东青铁路了。看着俄军占领下的残破的关外铁路线,詹天佑简值心都碎了,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俄军在大清国领土上贪婪的俾劣行径,更看到当年自己与路工们亲手费尽心血修筑的铁路遭如此破坏,心中之痛犹如母亲亲眼目睹自己的孩子遭受别人摧残一样痛心。当年曾国藩和李鸿章顶着许多压力,推进幼童留美事宜,是希望这些少年学成回国为大清国的振兴效力,一片血忱,詹天佑亲历亲闻,现在,自己希望通过修筑铁路,为大清国作点实际的贡献,把铁路修筑看作是富民强国之举,又何尝不是一片血忱啊!他想起了文天祥《过零丁洋》中的诗句:“山河破碎风飘碎,身世浮沉雨打萍”。是啊,看着眼前这破败情状,自己此时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当年文天祥看到大宋江山被蒙古军的铁蹄踏碎一样的沉痛啊。看着关外铁路沿线残破的景象,心想这不正如千疮百孔的大清国吗?破坏至此,令人心中滴血。他一面带着有关人员从俄军手中接收设施,一方面还要带着路工加紧清点被破坏的设施,制订修复计划,报给梁如浩,经袁世凯批准后快速修复被俄军破坏的铁路线。可是俄军对关内外铁路总局收回关外铁路并不甘心,俄军提督巴希诺要求袁世凯亲自率员到山海关谈判,提出俄军在关内外铁路沿线享有驻军权、敷设电线、经办邮政权,詹天佑作为工程师参与谈判,对于巴希诺的无理要求,詹天佑给予了据理力争、坚决反驳。
詹天佑说:“根据贵我两国今春在北京签订的《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贵方应于今年10月前,交还关内外铁路在长城以北的路段,包括车站、工厂、车辆等一切设施,并无所谓驻军等项。”
巴希诺说:“你只是一个铁路工程师,你只可与我方工程师讨论铁路技术方面的问题,你刚才所言,是我与袁总督所谈之内容,詹工程师,你越权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