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叫不好,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身后传来暗哑低沉的宛声:“我只能保你在外庭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嗯。”轻轻颔首。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回望那双厉厉细眸,微微愣怔……
……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需归。
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唉!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决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这位瑰姿艳逸的女校书。
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少初啊。”相貌平平的祝庭圭举起酒盏,冲我眨了眨眼,“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我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享受,真的好“享受”啊。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我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酸户是决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我倒想有人来破坏呢,唉,蔫蔫垂首,凝神细思,脑筋转的飞快。这秋启明……向对座偷瞟一眼,他就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思及此,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酒过三巡,那厢要与几位官精儿你来我往地说套话,这厢还要应付时不时窜到怀里极尽挑逗的艳姝,真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大人,这菜不和您的口味么?”
“唉?”打发了又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怀恨阿娇模样的女校书。
她身轻腰软地倚来,艳红的丹蔻指了指案上的佳肴:“这些菜,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进来前,随侍的朱雀就偷偷提醒过,青楼楚馆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我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时、少饮、少言”啊。
“那个。”我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轻言道,“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食。”
“喔?”坐于上手的祝庭圭倒是耳尖,“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结束。
“少侯爷。”一名身著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秽气。”
“嗯,谢了。”秋启明随意地抬手,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么?”秋启明猛地搂过身侧艳妓,毫不避嫌地伸手探入美人的衣襟,引得娇喘连连,“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我撇开眼,不再看那淫靡的图景,只听耳边一片马屁声、应喝声。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蔽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去逝,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这名妾侍。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不禁含疑。
“可,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手上似有加力,疼得身下美人咬唇低呜,“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名仕一一死绝。”
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盼儿……
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他从美人怀中抽出右掌,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座上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他挑了挑眉,看向身下娇容惨白的艳妓,那女子摇了摇头,咬牙挤出一丝笑。秋启明捏紧她的下巴,重重一咬,而后朗声道:“寒族皆贱命,华族但可淫,哈哈哈哈!”
众人符合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所以啊。”秋启明终于放过了那名女校书,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举盏向我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舒开眼眉,饮下清酒:“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秋启明眈眼看来,举箸直指:“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唬弄住了。”
“唉?”不解轻叹。
他嚼了嚼口中的菜:“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实话实说。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孰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微皱眉,并不接话。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指着我,语调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不置可否,一阵讪笑。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至了。”
捏紧酒盏,沉下唇角。
“因为啊,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秋启明一再强调,“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
我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么?”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室喧嚣渐尽,众人不解地看向门角。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大人……”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暖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当然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随侍进来的侍女将我的上手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他和蔼地看向坐到秋启明身边的祝庭圭,“孝先不会嫌弃吧。”
祝庭圭拱起手,深深一揖:“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聿宁卷起长袖,就着侍女捧来的温水净了净手:“嗯,那大家继续吧。”
众官连连称诺,却不复方才的放肆。
酒席上清冷不少,而身侧却越发的温软。虚目看向频送秋波、极尽勾引之能事的女校书,一阵恶寒,背上浮起冷汗:求求你,放过我吧。
掰开她细白的纤指,来不及庆幸,就只见她膝下一顶,丰盈喷香的娇躯向我直直扑来。又急又恼,恍然无措,只觉体内真气乱窜。刚要挥袖,却见美人身子一滞,她眉目微讶,僵硬转首:“大……大……人……”
聿宁抓着她的皓腕,双目厉厉睨视:“你先下去,本官有事与丰侍郎商议。”
女校书垂首一礼,悄然离席。
恩人啊!我感激地看着他,就差挥泪拜谢了。
“少初。”聿宁倾身而来,朝我微微靠近。
“尚书大人,多谢。”我举起杯盏,“云卿敬大人一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清亮的黑眸流溢出难解的神采:“你……”
“嗯?”挑眉疑视,“怎么了?大人?”
一向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他暗斥道:“不要叫我大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聿宁轻喟一声,“请叫我元仲,云卿。”他语带恳求,声音低哑。
微愣,下意识地开口:“元仲。”语落,他眸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好似明星。
“丰侍郎。”下手传来低唤,“丰侍郎?”
挣开元仲的轻握,转身应道:“何事?”上手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名六品小臣冲我一礼:“下官是长荫院的主簿,请大人及早将宗谱送来,我等好登记在册。”
长荫院位于左掖门附近,在空间结构上与文书院东西相照,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与文书院两两对峙。因为长荫院是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是高贵门阀的神圣象征。
“我没有宗谱。”忘山丰氏并非华族。
“什么?”那人右手一抖,洒下一片酒渍。
笑言声骤无,举座看来,夹杂着惊诧、敌意、鄙夷的目光。
我扫了扫衣袖,挺身站起,睨视眸中带火的秋启明和面色复杂的祝庭圭。嘴角缓缓勾起,清清淡淡地笑开:“丰氏云卿,忘山寒族也。”转目扫视,只见众人呆愣,昂首挺胸,微微一礼,“今日,多谢各位的招待,云卿就此告辞。”
洒然一笑,清风曳袖,别去一室悄静。
“丁!丁、丁、丁……”竹帘翻下,杯盏皆倾。
闪过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甩开香粉扑鼻的奢华淫靡,穿过幽幽深深的青楼三进。仰首深深吐息,感受着如米细雪的清明。
“云卿。”
刚要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温声响起。抚着红门,偏过身去,只见聿宁笼着披风疾行而来。
“聿尚……”话未落,见他黑眉轻拢,连忙改口,“元仲兄,你怎么出来了?”
“我与他们不熟。”他脸上的赧色一闪而过,慢慢走近,“殿下没吩咐过你么?”
“唉?”
聿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摸摸微凉的鼻尖,捉黠地眨眼:“那元仲兄就该来?”
“我不常来……”他的声音有些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