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危险虚目,俏脸覆上黑云。
丰云卿看向身后飘着眠州旗帜的楼船,坏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鸟挽起袖管,见势就要扑去,却被抱了个正着。
“现在你身子如何,滟儿你又忘了是不是?”如梦端出长姐的架势,低叱道。
“姐,她欺负我。”小鸟软下身子,却仍旧不依不饶。
如梦轻哄着挫败的小鸟,向某人递了个眼色。丰云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船尾。
正走着,江风染着酒香,自她身边急急行过。她举目四顾,只见朱雀抱着酒坛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湿,一脸落寞。
这家伙,她收起笑,点足轻上。
“你上来做什么。”言律也不看她,兀自灌了口酒。
丰云卿抢过酒坛,抬起下巴:“喝酒。”说着,醇烈入喉。
“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她抹过小巧下颚,细腻的手背满是香醪,“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言律再闷一口。
“我哥哥喜欢吃糖。”
“咳……咳……”他被呛了满喉,“韩将军嗜甜?”
“嗯。”她笑眯眯地点头。
“你确定是那个一马平川、勇冠三军的韩月杀、韩将军?”
丰云卿白了他一眼:“当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着酒坛,可劲摇头,“想不到。”
一涛碧水以远山为眉,青岚渐起勾出浓浓翠黛。江风撩动着她美丽的长发,吹来遥远的记忆。
“我爹是个天神一般的男人。”船行着,云也行着,云影倒映在她的眼中,似要凝成雨,“我们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对爹爹更是到了言听计从、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说男儿不能流泪,哥哥就算被马踏断了两条肋骨也没眼红一下。爹爹又说糖是女儿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会百般克制。”细阳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拧出水来,“哥哥第一次,也是爹爹最后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给他一颗糖。他虽然嘴上埋怨,可眼眉都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既哀伤又幸福的表情。
“当时我说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论是习武,还是吃糖。”她撑着双臂,偏头暖笑,“不论是流泪,还是情伤。”
尖细的心弦兀地响起,言律仓惶转眸,难掩痛色。
“阿律。”她掰过他的脸颊,眼对眼,定定道,“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吧。”
“哼,你这女人。”他端着笑,苦涩的泪涓涓漫出眼角,“你这女人……”他依旧笑着,眼中的泉汇成潺潺溪流,无声地倾诉着他心底的秘密,“你这……”他哽咽难语,笑容越发灿烂。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泪,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闹。宣泄得不知是他哀伤的心情,还是她对往日的哀悼。
直到红轮西坠映苍山,他脸上的泪才被风干:“照说你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这都不知道?”丰云卿夺过酒坛,白了他一眼。
言律极其诚恳地看着她:“还望左相大人赐教。”
“你笨呗。”
“你!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哎。”丰云卿点了点他的肩膀。
“干嘛。”
她点了点下巴:“酒没了,下去拿。”
“为什么我去?”言律虚起红肿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呿,你也不像个女人。”他说归说还是接过酒坛,正要跃下,就见一众彩衣自二层“飞庐”中走出。
“公主难得出舱,走动走动也不错。”她微微颔首,却见这人一瞬不瞬地凝着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公主腰间的葫芦玉佩,唇畔染抹讽色,“有些事还是分男女的。”
她没有发问,只静静地看着。
“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如何?”轻薄的暮色黯淡了他眼中光影。
“我会离开。”
“而我……”言律合上眼,语调极之轻柔,“会成全他。”
“阿律。”她叹息。
“嗯?”他轻喃。
“你是个傻子。”
“我知道。”
夕阳虽模糊了他脸上的假面,却清晰了他唇缘上的笑。
“大人!”桅下传来一声大呼。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旋身跳下:“何事?”
张弥嗅到她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眉:“就算定侯殿下不在,您也要节制些。”
“你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她挥袖扇风,试图吹淡身上的味道,“说吧,什么事?”
张弥指了指船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丰云卿眈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麽会这样?”
前方,大大小小的渔舟商船密密地堵着,如浮萍满江看不见水色。
“不止是前头,连主船与其他楼船之间都夹了很多民船。”张弥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龙旗已有些远。
“这里是双生峡吧。”借着仅存的阳光,丰云卿举目远眺,只见一座陡峰耸立云霄,如一把利斧将赤江劈成两股。左边的那股在山之阳水之阴,相较右边略有些细,水上零星几叶渔舟悠闲地荡着,全不似右边那条的拥挤。
“怎么都不走那边?”她疑问。
张弥正摇着头,就见掌舵的船长走到丰云卿身边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边叫阴峡,传说夜有鬼怪出没,图吉利的船家都不愿从那儿走的。”
“鬼怪?”她摇头轻笑,“心中无愧的人怕那些做什么?”
“大人说的是。”船长随声附和着。
“公主!公主!”飞庐上宫女一阵惊叫,云卿转身瞧着,半晌只见一名女官小跑而来。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礼,“公主晕船晕的厉害,还请大人及早靠岸。”
“嗯,知道了。”丰云卿微颔首,沉吟片刻又看向船长,“你打从阴峡走过没?”
“走过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顺颔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那还是在筑坝前。垂下的双目闪过异色,却没人能够看到。
“确定安全?”丰云卿再问。
“确定。”
“那就抄近路吧。”丰云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应该就能达到琥州州府阙城,请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
“是。”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舰臃肿转身,载着一船暮色幽幽驶向满是山魈水鬼的阴峡……
……
云都,宁侯府。
灯下,凌翼然支手托腮,姿态优雅地打着瞌睡。忽地只听一声轻响,他猛地张眸:“谁?”心跳出奇地快,让他没由来得一阵恼。
“滚!”门外传来六幺的轻斥,像是有人哭着离开,“回主子的话,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打碎了琉璃盏。”
只是打碎了东西?
凌翼然抖开肩上的长袍,虚眸看向那幅坤舆图,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浓烈一分。
他向来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可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隐隐觉得不祥。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窗外闪动一影。
“你确定七哥是在镜峡出手么?”他看着图上代表江河的红线,低问。
“属下确定。”
“嗯。”他微颔首,指腹顺着那条线缓缓上移,忽地手上一滞,他沉声低喃,“这次,本殿还会像十年前那般漏算么?”
那次失去她,他已觉不仅仅是遗憾,这次若再……
听见自己的叹息,凌翼然恼怒地掐断思绪,可恶,他这是在乱想什么!
“主上不会漏算。”
窗外的一声很是坚定,坚定的让他重新开始相信自己。
无边夜色就此落下,悄无声息。
……
甲板上一阵巨颤,丰云卿稳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着,船板上露出水印。
“落潮?”她虽不懂水纹,却也看得出一些蹊跷。她抬起头,只见两崖如剑立,一江如布悬。庞大的楼船夹在阴峡当中,一时进退不得。
就着船上的火把,她仰首再瞧,山有万仞,危岩合壁,江峡内不见月光。崖石上突兀的虬枝被火光拉长,如魑魅魍魉狰狞了笑,让人不住发寒。
“古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挥手招来近卫,“派人去保护公主。”
不待那人应声,就听空中传来无数哨响,在静谧旷远的峡谷间被无限扩大。
“避!”丰云卿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快速舞动,销魂的银光织成了一张素锦,密实地遮住她的身影。
甲板上惨叫连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被破空而来的铁钩牢牢钉住,殷红的液体淹没胭脂红唇,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身体中流尽。正此时,数百道白影自铁钩上的黑链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敛翅落向楼船。
“白蝶阵?!”古意高吼一声,惊得丰云卿瞪大双眸。
“日尧门!”她暗咒一声,踏着黑索一路飞上。
销魂于皮肉间穿梭,发出喑喑的剑响。她冷凝着眸色,左脚钩在锁链上横身旋起,似一阵狂风撕碎数只狂狼“白蝶”。而后再缠右足身姿倒挂,黑夜中银剑透着寒光,她宽袍展扬,如一朵春花穿过血雨,曼妙飘落。
“弥儿!”眼角看见那个纤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松开黑索横身飞去,赶在刀落前将那只白蝶拦腰砍断,“弥儿。”她扬起手打醒了惊恐未定的少年,“弥儿快拿出你的匕首!快”她边说边舞着。
温热的血液溅入妖美的瞳仁,辣辣地好似灼伤了他的眼底。张弥颤抖地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匕首,极力保持着镇定。模仿着她的狠厉,模仿着她的果决,他青涩地舞动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阵粘稠,他惊讶发现自己刺伤了一个杀手。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席卷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喷出一口血,而后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
要死了么,他要死了么。耳畔嗡鸣,他绝望地数着心跳,听不见任何声音。
“抬手!”一声厉吼震裂了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