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月21日 于病中
继圆写这则日记的时候,我尚未出世。如今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文字即便有着浓厚的时代色彩,可能让今天的年轻人不堪卒读,但我仍旧觉着它感人至深,我相信每一个字都是我爸发自肺腑写就的,绝不是现代人流行的“脱口秀”。
在“哈尔飞”门前抖机灵儿
日本人投降以后,白家的家境一时仍旧没什么起色,继圆就琢磨着自己得出去做点儿事情,以便补贴家用。
他首先看准了西单牌楼附近的“哈尔飞”戏院,这里曾经是旧北京西城最繁华和热闹的地界儿,于是他就在“哈尔飞”的门前,变着法儿施展出自己的才华。
“哈尔飞”戏院就是后来北京的西单剧场,这里原本是清末盛京(沈阳)将军增祺的府邸,增祺因收编张作霖,算得上是对他有过知遇之恩。清朝灭亡以后,张作霖感念旧情,以十万银元相送,增祺便回报了这座府邸,张家将这里改成了“奉天会馆”。张作霖死后,奉系势力退回东北,这奉天会馆则日渐式微。1930年,时任“剧场同业公会”会长的郝锦川承租并改建这里,取名“哈尔飞”戏院。说起来,当年的梅、尚、程、荀以及各路的名角大师,都在这里走马灯似的争妍斗奇过。
继圆在“哈尔飞”曾帮着戏院抄广告、画海报,凭借着他的聪明伶俐和细致劲儿,也算是有两把刷子。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这活计就被北平艺专的几个穷学生给顶了,继圆干不过人家,臊不搭眼的给人让位。其中有个学生,岁数跟自己差不多,面皮黢黑,腮帮子挺大,说话带着点儿东北味,继圆一直怀疑,这主儿就是后来我们家文玩旧物的“大买主”,香港某著名的电影大导演。
在“哈尔飞”里边干不了,继圆就跑到门外边折腾,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了把破提琴,在“哈尔飞”的门口卖上艺了,有人爱听李香兰的歌,他就拉上一段儿《夜来香》,有人爱听周旋的歌,他就再来一段《五月的风》。吱吱纽纽地没等拉完一支曲子,人就都跑光了。
“哈尔飞”里的伙计笑话他说,这么多名角的戏人家还看不过来呢,谁没事吃饱了撑的听你在这拉“洋胡琴儿”?继圆一个大子儿也没挣着不说,倒让人把自尊给伤了。
他不甘心,又接着在“哈尔飞”的门前卖烟卷,什么“###牌”啦“红锡包”啦,照样是没赚着钱,可自己的烟瘾却渐长,回家一算计,这卖的还没有抽的多呢。
最后,他请人帮着打了个木头匣子,揣上几盒鞋油,在“哈尔飞”的旁边给人擦皮鞋。有一次继圆给人擦了一半,里边的戏就开锣了,继圆本来就手潮,再一着急便给人家的白袜子上了色儿。那主儿挺横,抬脚就把木头匣子踢翻了,继圆也不是省油的灯,跳起来和他抡胳膊根子,俩人在“哈尔飞”的门口就斗开了“美国拳”,招来一大群的人围着这俩活宝看热闹。结果警察来了,举着警棍追得他们满大街跑,人没逮着,木头匣子则被没收了,继圆又一次赔本儿赚吆喝。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打“哈尔飞”的主意了。
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亲朋好友常聚在一起到西单剧场去看节目,我爸从来就没对此感过兴趣,还是我那俩姑姑讲话一针见血,指着剧场的大门口说:“你们谁都不知道吧,这里是他白继圆当年走麦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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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而废的“导游”
从“哈尔飞”败下阵来以后,继圆一直闲荡在家, 四十年代后期,梦璋想重振自己的导游业,希望儿子能和他一起干,继圆勉强同意了。
这差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首先是继圆的外语不过关,老爷子的忙他一点儿也帮不上。另外,一天走下来,脚脖子都肿了,可第二天还得一切照旧,继圆就先累得斜腰拉胯了,方知父亲梦璋挣下白家的这份产业,是何等的辛苦和不容易!
然而,决定继圆日后没有从事导游这行儿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怕苦,而是有一次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用继圆自己的话说:“把咱中国人的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那是继圆有一次带着几个英国游人逛天坛,才逛了半圈儿,就在他的眼前发生这样一幕闹剧。
某英国“麻大吗”(女士)掉了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一个中国小脚女人捡起来就追过去,挺有礼貌的把捡到的“白手帕”还给她。那“麻大吗”笑微微地连说带比划,意思是:“送给你了!”
小脚女人就高了兴,可打开一看,结果是一张“漂亮”的擤鼻涕纸,粘了那小脚女人满手指头的鼻涕。这情景惹得一帮洋人哈哈大笑,有人还举了个手持式摄影机对着女人的小脚开拍。
继圆顿时气得是七窍生烟,一个箭步上前,张开双臂就把摄影机给挡住了,那英国人放下摄影机冲着继圆叫嚷:“Goaway!(滚开)”
“你他妈才狗阿胃呢!”继圆一晃膀子骂道。
于是,双方发生了争执。
继圆跺着脚说:“大爷今儿个还不伺候啦!”说完就撂挑子回了家。从此以后谁也不能跟他再提“导游”俩字儿,谁提就跟谁急。
别看继圆干导游没几天,可却在旧北京的相关档案里挂了号。八十年代初,北京召开“国际旅游年会”,有人顺着白梦璋的线索找到了白继圆,邀请他讲课并提供相关文字资料。
是年,我爸得“润笔费”三百元,全部资助给正在上大学的我,作为我当年“赴东北满族地区考察”的盘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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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相中”了我妈
北京解放前夕,在国民党政府的黑暗统治之下,全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大萧条”,同样的钱,早上起来能买半袋子洋白面,到了晚上就只能买俩烧饼了。
这个时期,梦璋已然是羸病残阳,实在是干不动导游这体力活儿了,白家的日子便每况愈下。
因为没了进项,所以三奶奶的脾气就出奇的暴躁,在家里逮着谁骂谁,梦璋就堵起耳朵,偶尔用英文反击一两句,三奶奶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也知道不是好话,就气得摔家里的摆设,梦璋颤颤巍巍地说:“您就摔吧!摔碎的这个瓷瓶子全世界再找不出第二件。”
三奶奶又后悔了,心想多少次劝梦璋把这些个瓶瓶罐罐拿出去卖,可老家伙把它们当命根儿守着,宁愿抱病出去挣几顿窝头钱,也不舍得卖一件两件的换个把月的肉吃。这会儿让我给摔啦,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
于是,这老太太就坐在地上撒起泼来,不说自己摔错了东西,反倒是骂梦璋不早点儿把它们给卖喽!您说这世界上除了帝国主义之外,还有比我奶奶更不讲理的吗?
日后在我哥和我相继进入成年之时,父亲曾多次以奶奶为例子来“告诫”我们,说这娶媳妇一定要讲究门当户对,至少女方得知书达理,否则必定是一场“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家庭悲剧。
想来,我那“秀才”爷爷,的确是碰上了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兵”!当年,父亲一定是从爷爷的婚姻悲剧之中得到了点什么启示,方才选中了我们的母亲。
话说我爸——“白府”里的这位大少爷,虽然是穷得丁当儿乱响,可却是远近闻名并且被公认的帅哥。说媒拉纤的踩烂了门槛儿,可继圆心里早就有了谱儿,最后相中了北京“玉器刘家”的闺女,这闺女就是我妈。
有白三奶奶的“这碗酒垫底儿”,继圆下决心一定要娶一位懂得温良恭俭让的好媳妇,工夫不负有心人,我妈则正是这方面的典范。自打她和继圆认识的那天起,就一辈子都围着他转,夫唱妇随,唯唯诺诺,继圆要是说这东西是圆的,她准回答说这玩意没什么棱角儿。
我妈参加革命凡五十多年,一点不夸张地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嘿!您瞧瞧这女人有多好的脾气,我父亲以后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八成都是她给惯出来的。可末了继圆对她的评价也不怎么样,说她老实得都没了自己的个性,属于“矫枉过正”。
于是在我当年谈恋爱的时候,父亲又以母亲为例来“告诫”我说:“这姑娘要是太老实了也不成,为什么呀?窝囊废呗!你妈倒是真老实,可啥都不会,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的。所以,女方如果太老实了,爷们儿就得是受累的命!”
其实,我父亲他始终没闹明白一个道理:这鱼和熊掌向来是不可以兼得的,世界上的事物永远都是具有两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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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绳工厂
父亲和母亲认识的时候,正是他最潦倒的时期,不要说是成家立业了,就是这俩小情人一起逛趟公园继圆都掏不出几个子儿来,男子汉的责任心无时无刻地不在撞击着他的胸膛。于是经人介绍,继圆来到海淀镇外的一家叫“合业草绳工厂”的地方干活谋生。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破厂子,老板顶多算是个小资本家,但却是个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混蛋玩意儿。
继圆在这里白天和工人一起打草绳,修理机器,晚上还要帮着厂子写写算算的当记账员,称得上是尽心尽力了。他吃住在这里,一干就是半年多,家都顾不上回去,外边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十分清楚。
1948年临近中秋之时,继圆打算回趟家,和老板商量结账。老板挺“大方”,一笔就给了他五万块钱,继圆高高兴兴以为发了笔小财,出了门就先到海淀镇的一家理发馆里推头,推完了头一算账,好吗,五万块!继圆当时就愣住了。
那推头的师傅说:“小子啊,你让人给蒙了。五万块跟擦屁股纸差不多,你干的这半年,该给你的纸票子你搬都搬不动,得用车拉,这叫金圆券懂吗?你得跟掌柜的要硬通货才成呢。”
继圆顿时怒发冲冠,抄起一块砖头就返回草绳工厂,找老板算账去了。
那老板好像是就知道继圆得返回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