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沙老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要说了,可能我当时不该就那样炒掉你,但青春无悔,我现在原谅他了,因为他是真诚的,真的,他说他没想到他对我的爱会超过师生之情,是我太美丽太*太可爱了,他是一时冲动,他对任何女同学都没有这样过,只对我一个人这样过,这我相信,这些天他好可怜,像被判了死刑一样,我回信给他了,因为他先给我写了一封信,是血书,我闻过,很腥,是血!我还观察了他的手,一道好长的口子,是真的血!他向我忏悔,他说他有几次都想自杀,真想一刀把自己给骟了,但他要留给我来惩罚!因为我是他的女王,世界上要我才有资格惩罚他,这多可怕呀,我不能见死不救,你放心吧,傻老师,哦对不起,沙老师,谢谢您(她马上转成了‘您’的尊称)的关心,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想保护我,我从小,不,您从小就想保护我,您会永远保护我,我知道的,有那么多人关心我,我真幸福,我永远是您的学生,但我也是(她就差说‘更是’了)他的学生,通过这次事件,我已经成熟了,你别管我了……”
她就差像当年忽悠他跳汀江潭的时候,再对他说那句“自己是只旱鸭子,还敢救我小龙女”了。
沙碧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自卑之余,简直也被牛爱的豪言和壮举感动了,他任她说完后自己走了出去。
水娇去省城读中专后,牛爱终于因为“盛情难却”(说一个姓杨的老总三番五次,亲自要他)应聘去广东顺德一家刚开办的叫碧桂园的“贵族学校”教书了,而且毅然决然地把家里的铁饭碗给砸了,成为全县文教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牛爱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回到新乔中学搬东西,并带走了沙碧想扔掉的一大叠几十篇教学论文的退稿和写完后又懒得抄正的草稿。沙碧看了几本大部头的教育专著,看了几本歪门邪道的尼采和萨特之后,对自己那些中学生读后感似的教学散论感到很羞愧,牛爱却说:“别扔掉呀,所做平凡事,皆成巨丽珍,我帮你保存吧。”就像他那些诗稿一样,他随写随丢,全没留下,好在牛爱还会背一些。牛爱说你TMD是个著作的天才,但你太不会经营自己了,你也是个自我埋没的天才,你自视太低,总是大材小用,他是老天派给你的助手,你命中的黄金搭档,他发达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要你的所有的文字,把你整个人推向中国,推向世界,这是他一生的使命,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推销你,说得沙碧差点对他下跪。
那天晚上,牛爱原来是想跟学生不告而别,悄悄溜走的,但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及时赶回来的三四十个学生在破烂的学校大门口把他拦住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哭喊着:“牛老师你别走啊——”激情跟他们当初上《周总理,你在哪里》时如出一辙。
沙碧这才认识到这么些木头木脑的十四五岁的乡村的孩子原来真有那么炽热的感情,怎么他们就没有对自己那样过呢,牛爱真TMD太幸福了。
有一个平时最沉默寡言,几乎被人当哑巴看的跟水娇同村的女孩子水兰突然飞扑上去,抱住了牛爱的大腿,含糊不清地哭着说:“你不能走啊,牛老师,你走了我怎么办啊,这辈子还有谁会那么疼我啊……”
“我对不起你们,我是你们的千古罪人……”牛爱突然轰隆一声也跪了下去,他一个人惊天动地的狼似的哭嚎声马上盖过了全班的哭声,其实大家都停止了嚎啕,光听他一个人的了——
“你们是我最亲爱的故乡的孩子,是红土地上的孩子,是我最了不起的学生,你们无比淳朴,无比善良,无比可爱,你们让我终身难忘,让我永远引为骄傲,永远感到愧疚和痛苦,我保证,我发誓,我会永远想念你们,永远爱你们,永远对你们好,我在外面,即使外面真的是花花世界,我也会保持我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出身的人民教师的本色,我会像在这里一样继续当我的苦行僧,就像我跟你们隆重介绍过的我最崇拜的当代孔子卫牺牲那样,不抽烟,不喝酒,不喝饮料,只喝白开水,不吃大鱼大肉,吃西瓜只吃西瓜皮,牵挂你们的人是我,忘不了你们的人是我,祝福你们为你们祈祷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我会想念你们每一个人的,我会给你们每一个人写信,我打算把第一个月发的工资,可能有三千多块吧,是我原来工资的十倍,可是钱财如粪土,师生情无价,我全部寄回来给你们做班费……”
全班哭声又起。沙碧看不下去了,他冲回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让眼泪尽情往下流。
当晚下半夜,沙碧的房门被幽灵似的水兰推开了。
水兰像跪牛爱一样,扑通一声跪在沙碧的脚下,压低了声音对他哭诉说:“沙老师,你是牛老师最好的朋友,你帮我劝劝牛老师,叫他别抛弃我,我还没十五岁,但我把我的一切,包括……包括最珍贵的东西都给献给他了……”
让水兰震惊的是,沙碧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她说:“对不起,水兰同学,牛爱有罪,我也有罪,我们都有罪,我们是衣冠禽兽,枉为人师,但请你忘记他吧,就像被狗咬过一回,我会永远为你保密,接下去让我来保护你,好好保护你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让沙碧更震惊的是,水兰竟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沙老师,牛老师不要我了,请你要了我吧!”
“你疯了!”沙碧连忙推开她,把她往门外搡,一边咬着她的耳朵说,“你们这样的师生恋,什么恋,简直就是*!你还是个初中生,赶快忘记他,别再对他抱任何幻想,他走了,走得越远越好,你要恨就恨我吧,就当这辈子欠你的人是我,我欠你一辈子,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然而,沙碧这种这种动不动为别人“下地狱”的承诺,其实比牛爱那句“忘不了你的人是我”还更虚妄。
初中毕业后,家里穷得她读不起高中,失魂落魄的水兰也下广东去打工。后来(其实就是去年冬天,过年前几天),水兰和蒋牛等(客家话“等”者,与“之”相对,男根也。他本名蒋牛鼎,但新乔人偏要把“鼎”念成“等”)双双从广东回新乔结婚。新婚之夜新娘被新郎一脚踢下床,第二天被休回娘家的事笑爆了整个新乔和广东。但水兰宁被老爸打死也不肯说她怎么丢的身子,只哭喊着说:“我不知道!”大家都说,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家白面女”,怎么也下广东学坏了?真是天下王八成群,地上处女难寻。蒋牛等是蒋中发的远房侄子,是在粤新乔的著名“王八蛋”(新乔人把暴发户都叫“王八蛋”)之一,本来憨大一个,但他有“谁说我老实我操他妈”的“牛等宣言”传世。他在广东狂嫖烂赌,本来最看重的就是水兰这个人家怀疑是哑巴的“新乔最后的处女”。
回到牛沙之交。
又过了半年,牛爱寄回来一本刚出版的他和沙碧“合著”的新书《中学语文课堂教学撷英》,基本上是他带走的沙碧那叠旧稿的内容,只是改了几个题目,请他在碧桂园的两个同事,全国有名的“特级教师”作了序和跋。但牛爱的名字署在沙碧的前面。牛爱无可奈何地说:“是出版社要这样操作的,这是行规,你在乡下还不知道。”他强调说书的策划和包装,甚至出版书的人脉才是第一位的,他亲自到出版社看过,比他们写得好的积压书稿堆积如山。沙碧完全信服,并为有自己名字的第一本著作感到荣幸,他还因此被破格晋升为中学一级教师,也成了全市的“教坛生锈”,当时他才24岁,没什么想不开的。
牛爱凭着这本书,又拼凑了一本以“啊”的排比句式讴歌“当代孔子”卫牺牲的“教育专著”《奔向卫牺牲》,开始在名片上打出“全国卫牺牲研究中心理事”、“世界华人交流协会国际专家”和“澳大利亚国际教育中心(IEBMT)客座教授”的称谓,于是,慢慢地“牛教授”成了他后来的社会头衔,大家都这样叫他,终于好像连他自己都忘了是怎么回事。他还跟人合伙搞了一次面向全国中小学教师的教学论文征文评奖活动,收到一千多篇稿件,评了五百篇一等奖,其余都是二等奖,一等奖收审稿费300元,二等奖收200元。沙碧没投稿,没寄钱,但也收到了牛爱寄来的两本一等奖的证书,让他自己填姓名和文名,如此的哥儿们义气,让沙碧不笑纳也难。
就这么两三年,牛爱名利双收,俨然贫穷的中国教师族里的新贵族了,但沙碧还对此麻木不仁。牛爱在老家的县城盖了栋小洋楼,让老爸老妈洗干净泥腿子下城去“叹世界”了。沙碧还不以为意,还在新乔中学苦熬。暑假了,虽然沙碧明确反对做给学生“补课”的无用功,认为这是中国教育*的一个毒瘤,但是他也只能随大流。他总是心太软。他作为一个“性格孤僻”的书呆子(大家都这么说,连根本没读过心理学的半文盲都煞有介事地这么说),不管家里(他家有悍母,专制一切,胜过大男人,不用他管),除了摇点笔杆子没有任何嗜好的单身汉,三餐有碗饭吃就能活,可学校同行全都是穷乡村里的饮食男女,升斗小民,他们补一个月的课可以多收入三百块钱,他不忍坏了他们的生计。
回到开头那天。
刚从省城旅游学校毕业的17岁的水娇花枝招展,飘然降临了新乔中学沙碧那个凌乱、黯淡的狗窝。在她青春阳光的照耀下,沙碧第一此羞愧地感觉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乡村教师的委琐和狼狈。
沙碧说:“牛老师没到我这里呀,你听谁说的?我也想找他有事,我也不知道他回来了,他上次什么时候好像跟我说起过,他今年暑假要开始正式下海,不给人家打工,要自己当老板了……”
沙碧对此不得不服:牛爱说辞职就辞职,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