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数的猜想落空,还是会有相应的收获。把11和31相乘,便会诞生一个这般容易混淆的伪素数,这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它同时给我指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素数是否存在一条产生伪素数的法则呢?
我把决算报告放回办公桌,把拖把伸进水桶混浊的水里洗了洗,接着使劲绞干。就算发现了一个素数,或者判定一个数字并非素数,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在我面前,必须要做的工作依然堆积如山。不管生产序号是多少都好,冰箱也只会完成自己分内的职责。提交了决算报告的那个人,至今仍在为税金问题伤透脑筋。这件事不止没有好处,甚至还要产生实际损害。冰箱里的冰激凌要融化,地板擦也擦不完,招致税理士先生心头火起。尽管如此,2311是素数、341是合数这一真理,将永不褪色。
“正因为对实际生活没有帮助,数学的秩序才会如此美妙。”我想起博士说过的话语。“即使素数的性质得到了证明,生活也因此而变得更方便,也不会让你一夜暴富。当然,不管怎样企图背对世界,从结果来看,恐怕数学上的发现被应用到现实中去的例子还是很多的。有关椭圆的研究使人发现了行星的运动轨道,爱因斯坦则依据非欧几里得几何学提出了关于宇宙形状的设想。就连素数,也成了暗号的来源,给战争当了帮凶,面目可憎。但是那并非数学的目的。惟有找出真理才是目的。”博士给予真理一词与素数同等的重视。
“好,你在这里画一条直线试试。”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坐在傍晚的餐桌边,博士对我说。我在广告背面(我们的练习本从来都是报纸夹页广告的背面),用长筷子代替直尺,拿起铅笔画出一条直线。
“对,这就是一条直线。你对直线的定义理解得很正确。但是你想想看,你画的直线是有起点和终点的,对吧?这样一来,它就是以最短距离连接两点的线段。直线原本的定义不包含顶点。它必须无限延伸。但是一张纸总是存在界限的,你的体力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达成共识,姑且把线段当作直线,仅此而已。另外,就算用再锋利的刀,把铅笔削得再尖,铅笔芯还是存在一定的粗细,因此这里的直线就产生出幅度,也就有了面积。就是说,要在现实的纸上画出真正的直线是不可能的。”
我无限感慨地眺望着铅笔尖。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6)
“真实的直线在哪里?它只存在于这里。”
博士把手按在自己胸口。这个动作和他教我虚数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被物质、自然现象和感情所左右的、永远的真理,是肉眼看不见的。数学能够揭示并描绘它们的形象,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挠它。”
我饿着肚子一面擦地板一面惦记着平方根,对于这样的我,博士所说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的存在是必需的。我需要一种切实的感受,认为是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在支撑着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庄严地贯穿黑暗,既没幅度也没面积,无限延伸开去的一条真实的直线,正是这条直线,带给我些许的安乐。
“睁大你那灵动的眸子!”
回想起博士的话语,我在黑暗中定睛凝视着黑暗。
“你现在马上就到之前那个数学教授家去一趟。听说你儿子闯祸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快去吧。这可是工会组长的命令呀!”
“曙光”里头的职员打电话到税理士家来的时候,我正好买完东西回来,准备做晚饭了。哎?我儿子怎么……没等我细问,电话就挂断了。
第一时间浮现我脑际的,是界外球的诅咒。它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没到头,不仅如此,这回恐怕是原以为逃过一劫的界外球又飞回来,正好砸中平方根的头了。博士的忠告果然很正确,他说:“不能让小孩子单独待着。”
莫非他在吃甜甜圈的时候给卡住喉咙,弄得快要窒息了?还是收音机插头发生短路,让他触电了?这样那样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害怕得浑身颤抖,没法跟雇主太太好好说明情况,就在税理士先生一连串的挖苦声中急火火地朝博士家奔去。
才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偏屋的样子就变陌生了。虽然坏掉的门铃、煞风景的家具、听任荒芜的庭院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可一脚才刚踏入,便感觉到浑身不对劲。然而我即刻断定原因并不在平方根身上,也就暂时松了口气。他没窒息也没触电,还好端端地和博士并排坐在餐桌前,脚边放着双肩包。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在他们俩对面出现了主屋那位老太太的身影。在她身侧,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可能是继我之后派遣过来的保姆吧。就因为记忆中理应只有博士和平方根和我三个人的地方,横插进来两个见不惯的人物,就无可言状地把空气给搅得不和谐了。
刚松了口气,我就开始纳闷得不得了,平方根何故会在这里?老太太就坐在餐桌的正中间,和面试时一样,还是一身高贵的装束,左手里也还是我这手杖。
平方根也不和我交流一下目光,只静静地坐着。博士坐在他身边,呈一副正在思考的姿势,他兀自将意识集中在和任何人的视线都不会交错的方向上。
“您这么忙还要把您叫过来,真是非常抱歉。来,请坐这边。”
老太太叫我坐下。我因为从车站一路跑过来,这时还气喘吁吁,还说不完整一句话。
“请坐,请不要客气,坐下吧。喂,你去给客人倒杯茶来。”
保姆答应一声进了厨房。不知道她是不是“曙光”的人。无论老太太措辞怎样客气,但从不停地舔嘴唇以及拿指甲在桌上刮来刮去的动作,还是看得出她情绪相当激动。我想不出怎样寒暄才好,遂依言坐下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敢问两位……”老太太一边更使劲地磨着指甲,一边开口说道,“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调整好呼吸,回问她说:“请问——是我儿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吗?”
平方根耷拉着脑袋,反反复复把阪神虎的棒球帽在膝头捏瘪了又撑开来。
“请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已经辞工的保姆的孩子还有必要到我家小叔这里来呢?”
好容易涂好的指甲油剥落了,碎成粉状,散落在餐桌上。
“我没干坏事。”平方根低着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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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7)
“试问一个老早就已辞工的保姆的孩子……”
老太太打断了平方根的话。尽管她嘴里反复强调孩子、孩子,可却眼角也不愿瞥平方根一眼,她也没朝博士看一眼。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当这一老一少存在过。
“不是的,我想这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回答道,我还不明白具体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他只是过来玩玩。”
“我在学校图书室借了《路·格里克路·格里克(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职业棒球纽约洋基队的一垒手,连续出战2130场,保有的击球率和494支本垒打纪录,被称为“铁人”。的故事》,想来和博士一起看。”平方根终于抬起了头。
“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玩什么,你说?”平方根的话再一次遭到忽略不计。
“我儿子事先没对我说,也没考虑到您是否方便,就跑来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是我监管不利,非常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追究这个问题。我想请问的是,尽管我们已经辞退了你,你却还是把孩子送到小叔这里来,你这样做是否怀有某种意图呢?”
指甲刮擦桌面的声音逐渐变得刺耳起来。
“企图?您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我孩子才十岁呀,他是想来玩就来玩了。因为他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所以也想给博士看看。这就是事实的全部,还不行吗?”
“嗯,也许吧。孩子可能没有坏心。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本人的想法。”
“我只要儿子开开心心的就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奢望。”
“那你为什么要把小叔卷进来呢?你们晚上带着小叔三个人一道外出,还留宿照顾病人,我不记得我曾经要求你做这种工作。”
保姆端来了茶水。她是一名安分守己的保姆,她不插半句嘴,不发出一丝声响,只按人数放下茶杯。很显然,她不可能替我说好话。果然,她当真一副麻烦事千万可别找我的样子,飞快地躲回厨房去了。
“我承认我是超出了工作范围。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意图或者企图,我的想法要单纯得多。”
“是为了钱吗?”
“钱?”听到如此意外的一个字,我不觉连声音都变了,“这话我不能当听过就算,何况还当着孩子的面。请您收回。”
“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想?你企图讨取小叔欢心,趁机笼络人心。”
“荒谬……”
“你应该已经被辞退了,应该和我们断绝关系了。”
“请您自重。”
“那个……”保姆再次露面了,她已解下围裙,手里拎起了包。“时间到了,请容许我先告辞了。”
和端茶出来时一样,她连脚步声也没有地走了,我们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博士思考的浓度越来越深重,平方根的帽子皱得不成样子。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因为是朋友吧?来朋友家玩不行吗?”
“你说谁和谁是朋友?”
“我、儿子,还有博士,我们三人。”
老太太摇摇头:“我看你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小叔没有所谓的财产。他把从父母那里继承得来的东西全部投进数学里去了。投进去以后一块钱也没收回来。”
“您这些话和我没关系。”
“小叔没有所谓的朋友,一次也没见他有朋友上门。”
“那样的话,我和平方根就是他最初的朋友。”
蓦地,博士站起身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