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狡猾了!”
“就一个问题。听好了:‘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结果等于多少?’”
“什么嘛,这个简单、简单。马上就能算出来。那么,博士,既然我同意你出作业了,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求,请你把收音机修好。”
“修收音机?”
“嗯。因为我来了这里之后就不知道棒球比赛的经过了。这里又没电视,收音机也是坏的。棒球锦标赛已经开始啦。”
“嗬……职业棒球?”博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仍旧放在平方根头上。“平方根是哪个队的球迷?”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一部分(12)
“你看看帽子不就知道了?阪神虎啦!”平方根说着把扔在双肩包边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戴。
“是吗,阪神虎啊!是吗,是阪神虎啊!”博士喃喃地说道,不像是在对谁说,而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老伯伯是江夏丰的球迷,是阪神虎黄金左投江夏丰的球迷。”
“真的?太好了!你不是巨人军的球迷就好。那么,你绝对应该把收音机修好。”
平方根跟博士磨上了,博士兀自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我盖上针线盒的盖子,从床上站起来说道:
“好了,我们吃晚饭吧!”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二部分(1)
我终于成功地带博士到外面走了一趟。自从我进出这个家以来,他不仅一步也没外出过,甚至都没进院子走走。我想,为了身体健康,至少应该让他接触一下户外的空气。
“今天的天气好舒服啊!”这话不假。“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要对着太阳深呼吸呢。”
但是,坐在安乐椅上看书的博士却是一味地爱理不理的样子。
“您不想到公园里走走,接着去理发店理个发吗?怎么样?”
“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博士摘下老花镜,往上翻起眼珠不耐烦似地瞅着这边说道。
“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也挺好的,不是吗?公园里樱花还没谢,山茱萸也马上要开花了。而且理个发,心情也会舒畅起来。”
“心情的话,现在就很舒畅。”
“活动活动腿脚,改善血液循环,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数学灵感出现呢。”
“腿脚和头脑的血液循环路径并不相同。”
“您去把头发理一理,会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哩。”
“哼,无聊。”
博士虽然固执地一一找出理由反驳,但终究抵不住我的软缠硬磨,不情不愿地合上了书本。鞋箱里有一双生了一层薄薄的霉菌的皮鞋,总共也就这一双。
“你也会跟着一起来吧?”博士对着正在擦皮鞋的我反复叮嘱道,“说好了,你可一定要跟着我。要是理发的时候,你偷偷跑回来了,我怎么办?”
“好的,您放心,我会陪着您的。”
鞋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问题是,他全身别着的便条该怎么办?假如就这副样子去到外面,肯定会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声说帮他把便条取下来。但他本人看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所以我也决定豁出去一回。
博士既不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也不朝身边走过的小狗或是商店的橱窗瞥上一眼,只一味盯着自己脚下,摇摇晃晃往前迈步。他这样非但放松不了,反倒好像更加吃力、更紧张了。
“您瞧,那边樱花盛开!”
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嘟哝一句算是回应。站在户外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又老了一轮。
我们决定先去理发。理发店的老板挺亲切的,反应也快,起初看到博士奇特的西装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马上就笑嘻嘻地招呼老爷子落座了。他似乎以为我们是父女俩,对博士说:“老先生您真有福气,女儿肯陪您过来。”
我和博士对此都没表示否定。我坐进沙发,夹在男顾客当中等待理发结束。
或许是以往有过与理发有关的相当不愉快的记忆,老板一给他披上斗篷,博士就越发紧张了,他两颊发僵,眉头皱起,双手手指快要给勒进去似地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老板有心跟他拉拉家常,试图借此缓和一下气氛,但收不到一点效果,博士反而冷不丁就朝他抛出惯常的问题——“你鞋子穿几码?”、“电话号码是多少?”——等等,弄得场面越发尴尬。
镜子里明明映出了我的脸,他却还像信不过似的,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不守信用。每当这时,老板便不得不停下拿剪刀的手,但他也不埋怨,一切顺着老爷子的意思。我微笑着朝他稍稍抬高了手,暗示他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他。
白发成束滑落,散落在了地上。理发店老板恐怕不知道,这白发覆盖着的头盖骨里面的脑细胞,能够说出存在于1至1亿之间的素数的个数吧。沙发上坐着的、巴不得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头快点走人的顾客们当中,恐怕也没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的生日和他的手表之间隐藏着的奥秘吧。想到这,我心中莫名地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我对着镜子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再次安抚他的心。
出了理发店,我们来到公园坐在长椅上喝罐装咖啡。公园里有沙地和喷泉,还有网球场。每当一阵风过,樱花的花瓣便随风飞舞,斑驳的日影便在博士的侧脸上跳来跳去。所有的便条始终在瑟瑟抖动。博士像是喝可疑的饮料似的,定定地盯着罐口往里察看。
“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您现在看起来非常威严、非常英俊。”
“别开玩笑了。”博士现在一说话,散发出的不是平常那种纸张的气味,而是剃须膏的味道。
“您在大学里研究的是数学的哪个领域呢?”
尽管我不可能理解,但他既然答应了我的要求走到外面的世界里来了,作为回报,我应该和他聊聊有关数学的话题,我想着就问了他这个问题。
“是被称作‘数学的女王’的一个领域。”博士咕噜喝下一口咖啡,回答道,“它就像女王那样美丽、高贵,可也像恶魔那样残酷。概括起来非常简单,我学的就是谁都知道的整数,1、 2、 3、 4、 5、 6、 7……之间的关系。”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使用了女王和恶魔这两个只可能在童话故事里出现的词语。远处传来网球蹦跳的声音。推婴儿车的母亲、慢跑的人、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我们面前看到博士的模样时,个个都慌忙掉开了视线。
“您就是要去发现其中的关系,对吧?”
“对,那的确叫发现,不是发明。我们要去把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不为人知地存在着的定理发掘出来。就像是把仅只记录在上帝的记事本上的真理,一行一行地抄写下来。谁也不知道那本记事本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打开。”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二部分(2)
当他说到“存在着的定理”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用手指了指“思考”中的他平常总在凝视着的、空中的某一点。
“比如在剑桥留学期间,我专攻的是有关整系数三项式的阿廷(阿廷(Emil Artin;1898—1962):奥地利代数学家,在类域论、超复数及拓扑学等领域均作出重大贡献。〖ZW)〗猜想。依据一种叫做圆法(circle method)的思想,运用代数几何、代数整数论、丢番图〖ZW(〗丢番图(Diophantos;约246—330):古希腊代数学家,发表第一部代数学著作《算术》,被后人称为“代数学之父”。〖ZW)〗数论等等……中途想要找出证明阿廷猜想不成立的三项式……结果,就附带特殊条件的类型得出证明,把它……”
博士拾起掉在长椅下的一根小树枝,一边讲一边在地上写开了什么。我只能叫它们“什么”,除此以外我找不到任何词汇来表达。它们里面有数字,有拉丁字母,还有神秘的符号,所有这些相互连接,形成一条连绵不断的链子。虽然我无法理解博士嘴里说出的每一个词语的涵义,但我明白,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博士正在朝它的中心奋勇前进。此时的他威严堂堂,他在理发店里表露出来的紧张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小小的枯枝一刻不停地把博士的意志刻印在地面上。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脚边出现了用算式编织而成的一条条蕾丝。
“我可以跟您讲讲我的一个发现吗?”
当小树枝停下不动,沉默再次袭来时,我脱口而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这么一句话。也许我是被那蕾丝纹样的美丽夺去了心魂,也想让自己加入其中?而且我确信,博士他决不会粗暴地对待我那幼稚之极的发现。
“把28的真因数相加,结果等于28。”
“嗬——”
博士在有关阿廷猜想的记述后面写下了:
〖JZ〗28=1+2+4+7+14
“一个完全数。”
“完全、数。”我在嘴里嘟哝了一句,像是要品味一下这个词坚定的回响。
“最小的完全数是6。6=1+2+3。”
“哇,真的。这个现象没什么稀奇的吧?”
“不对,你错了。这是真正体现完全的涵义的、珍贵的一类数字。28之后是496。496=1+2+4+8+16+31+62+124+248。接着是33550336。再后面是8589869056。数字越大越难找出完全数。”
我惊诧于博士不费吹灰之力便推导出了上亿位的数字。
“当然,除了完全数以外,也有真因数之和大于数字本身,或者小于本身的。大于的盈数,小于的叫亏数。你不认为这实在是非常明快的命名吗?18,1+2+3+6+9=21,因此是一个盈数。14,1+2+7=10,所以就是一个亏数。”
18和14浮现在我脑际。在听博士解释过后,它们早已不是单纯的数字了,18默默地承受着超重的负荷,14则无言地伫立在欠缺的空白面前。
“仅小1的亏数多得是,可仅大1的盈数一个也不存在。不,或许说谁都不曾发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