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科摩林海角下了汽车,走进了一座建筑在海滨上的宾馆。我们稍稍安排了一下,立刻就争先恐后地走到海滩上,换上游泳衣,匆匆忙忙地下了海。一个月以来的访问确实非常忙,现在却是“难得浮生半日闲”,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我们中间有些人早已胡须满腮,有了一把子年纪,然而现在也像是返老还童,仿佛变成了小孩子。我们沐浴在海水中,会游泳的就游泳,不会的就站在水里浸泡。远望印度洋碧波万顷,如翠琉璃。远处风帆数点,白鸟几行,混混茫茫,无边无际。到此真是心旷神怡,不禁手舞足蹈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海了。科钦虽然靠海,但是我们在那里见到的却只是港汊。到了科摩林海角,才算是真正看到浩瀚的大洋。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木华的《海赋》:“浟湙潋滟,浮天无岸。浺瀜沆瀁,渺湠漫。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嘘噏百川,洗涤淮汉。”只有这样的词句才真正能描绘出大海波涛汹涌的景象,也只有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才能联想起这样的词句。我们都被这种景象迷住了。但是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脚下踏的土地就是亚洲的最南端。再往西南,就是非洲大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非洲,怅望西南,遐想联翩。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离开祖国已经很远很远了。实际上,这地方比《西游记》里的大雷音寺还要辽远。过去相信,只有孙悟空驾起筋斗方才能飞到,然而我们却来到这里了。我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神话中。
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们又走回了宾馆,在灯光辉煌的大厅中晚餐。宾馆离开城市和乡村都非常遥远。现在又是夜间,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海上的渔火和远村的灯光都渺不可见,在寂静中只听到惊涛拍岸的有节奏而又单调的声音。我嘴里不自觉地吟出了一句“波撼科摩林”,当然对句是没有的。我也毫无作诗的意思,只是尽情地享受这半日的清闲。其他的中国同志也都纵声谈笑,畅谈旅行的感受和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浓情厚谊。整个大厅里笑声四起,春意盎然。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剥啄的叩门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我们都有点吃惊了。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印度男孩子。满脸稚气,衣着朴素。脸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疲倦,又是快乐,又是羞涩。简直是瞬息数变。我们也都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来找我们,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我们又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们,他抬起手来,手里拿着一卷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一张画,记得画的是印度神话中的一个什么神。究竟是哪一个神灵,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张颇为精致的图画。他腼腼腆腆地说,他的家离开这里有几十里路,他在一所中学里上学,从小就听人说世界上有一个中国,那里的人都很灵巧聪明,同印度人民是好朋友。后来又听到说新中国成立了,但他不知道什么叫新中国。他只是觉得中国人大概是非常可爱的。今天忽然听说中国人来到这里,他就拿了一幅自己画的画,奔波跋涉了几十里路,赶到宾馆里来想见一见我们,把这幅画送给我们,如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能看上我们一眼,他就高兴了,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故事。但是难道不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吗?
我们让他坐下,请他喝水,问他吃没吃饭,他一概拒绝。在大厅中站了一会,就告辞走了。我们都赶到门外,向他告别,看着他那幼弱的身影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步履声消融在时强时弱的涛声里,渐远渐弱,终于只剩下涛声,在有节奏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我们的心都好像也被他带走了。我们再回到大厅中,仍然想继续刚才的谈笑。纵谈古今,放眼东西。但是刚才那种勃勃的兴致却似乎受到了干扰。厅堂如旧,灯火依然,然而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动,又有点惘然若有所失。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夜晚。我们离开科摩林海角以后,仍继续在印度参观访问,主要是印度东部和北部许多城市,又会见了许多印度朋友,遇到了许多非常动人的事迹。可是我总忘不掉这个在印度最南端深夜来访的小客人。直到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从他那里听到任何消息。我们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但是这样一个印度男孩子的影子却仿佛已经镂刻在我们心中,而且我相信,他的影子将永远镂刻在我的心中。
1979年3月9日
海德拉巴(1)
我脑海里有两个海德拉巴:一个是二十七年以前的,一个是今天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时,我曾来到这里,而且住了三四天之久。时间相隔既然是这样悠久,我对海德拉巴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一些断片,破碎支离,不能形成一个清晰的整体。在一团灰色的回忆的迷雾中,时时闪出了巨大的红色的斑点,这是木棉花。我当时曾惊诧于这里木棉树之高、之大,花朵开得像碗口那样大,而且开在参天的巨树上,这对于我这生长在北国的人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奇迹,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就永生难忘了。
但是,除了木棉花之外,再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什么东西来。只还记得住在尼扎姆的迎宾馆中,庭院清幽,台殿阒静,绿草如茵,杂花似锦;还有一些爬山虎之类的蔓藤,也都开着五彩斑斓的花,绿叶肥大,花朵绚丽,红彤彤,绿油油,显出一片茂盛热闹的景象。至于室内的情况,房屋的结构,则模糊成一团,几乎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我们到海德拉巴的第一天晚上,就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般的邸宅里去拜会尼扎姆的一位兄弟还是什么亲属,我记不清楚了。印度著名的女诗人奈都夫人好像同他也有什么亲戚关系。奈都夫人的女儿陪我们游遍全印。我们就在这里遇到奈都夫人的弟弟。他对我们非常热情,同我们谈到印度农民的生活情况,他们每年的收入,以及他们养的牛和收成等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印度上流社会的人物谈印度农民,这是比较少见的事。从他的言谈中,我体会到,他对印度农民怀有深切的关怀。这当然使我很受感动。他说话的情态,说话时的眼神至今一闭眼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我的印象:印度各阶层的人,许多都是希望同中国加强联系,继承和发扬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传统友谊。
二十七年前的海德拉巴留给我的印象就只剩下了这一点点。如果需要归纳一下的话,我可以归纳为八个字:清新美妙,富丽堂皇。
一转瞬间,时间竟过去了二十七年,今天我又来到了海德拉巴。我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拥挤不堪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奔驰着横冲直撞纵横交错的各种车辆。二十世纪的汽车、摩托车,同公元前的马车、牛车并肩前进,快慢悬殊,而且好像是愿意怎样走就怎样走,愿意在什么地方停,就在什么地方停,这当然更增加了混乱。行人的衣着也是五光十色,同这一些车辆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色调迷乱但又好像有着内在节奏的图画;奏成了一曲喧声沸腾但又不十分刺耳的大合唱。
这就是我看到的今天的海德拉巴。如果需要归纳一下的话,我也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喧阗吵闹,烟雾迷腾。
我有点迷惘,有点不解:难道这就真是海德拉巴吗?我记忆中的海德拉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一个海德拉巴要美妙得多,幽静得多。但是我眼前看到的却确实就是这个样子。那么究竟哪一个海德拉巴是真实的呢?两个当然都是真实的,但是两个似乎又都不够真实。最真实的只有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二十七年前是这样,今天仍然是这样。这一点是丝毫也不容怀疑的。
在海德拉巴,同在印度其他大城市一样,我们接触到的人民,对我们都特别友好。我们在这里参加过群众大会,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花环戴得你脖子受不住,眼睛看不见,花香猛冲鼻官,从鼻子一直香到心头。我曾到奥斯玛尼亚大学去参加全校欢迎大会,教授和学生挤满了大礼堂。副校长(在印度实际上就是校长)亲自出面招待,主持大会,并亲自致欢迎词。他在致词中说,希望我讲一讲教育和劳动的问题。我感到这个题目太大,大有不知从何处说起之感,临时决定讲中国唐代研究梵文的情况,讲到玄奘,讲到义净的《梵语千字文》和礼言的《梵语杂名》等等,似乎颇引起听众的兴趣。我知道,在印度,只要讲中印友谊,必然博得热烈的掌声,在海德拉巴也不例外。我们也参加了中印友好协会海德拉巴分会举行的欢迎大会。这次大会开得颇为新颖别致,同时却又生动热烈。大家都盘腿坐在地上,主席台上下完全一样。台上铺着极大的白布垫子,我们都脱掉鞋子坐在上面。照例给中国朋友大戴其花环。黄色花朵组成的花环,倒也罢了。红色玫瑰花组成的花环却引起了一点不安。鲜红的玫瑰花瓣从花环上不停地往下掉落,撒满了坐垫,原来雪白的坐垫,一下子变成了红色花毯。我们就坐在玫瑰花瓣丛中。坐碎了的花瓣染得白布上点点如桃花,芬芳的香气溢满鼻孔,飘拂在空中。我们就在这香气氤氲中倾听着中印两国朋友共颂中印友谊。
海德拉巴(2)
所有这一切当然都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甜蜜的回忆。但是最难以忘怀、最甜蜜的还是对海德拉巴动物园的参观。
印度许多大城市都有动物园。二十七年前我到印度的时候,曾经参观过不少。有的并且规模非常大,比如加尔各答的动物园,在世界上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印度由于气候的关系,动物繁殖很容易,所以动物的种类很多,数量很大。大象、猴子和蛇,更是名闻世界。海德拉巴的动物园并不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