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呆一辈子?我就不信了。爷爷眼里晃动着凶光。
父亲说,日本鬼子倒是没有多少,但有好多中国人加入了鬼子的队伍,给日本人卖命,我这次都看到了,监工的也他妈的都是中国人,但比鬼子还操蛋,你动作稍微慢一点,皮鞭马上抽在你身上,不管你脑袋屁股。
爷爷说:“你跟他们拼呀!真他妈完犊子!”
父亲说:“黑压压的一大片,拼啥呀!拼也白送死。”
爷爷说:“这帮杂种,还是不是中国人?”
父亲说:“眼下,日本鬼子太强大了,这帮人都是软骨头,给吃给喝,什么损事都能干出来。”
爷爷说:“早晚我得把他们塞回娘肚子里,回回炉,看看他们的骨头是软,还是硬?”
父亲不说话了,他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不远处,留在哗哗啦啦流淌着的罕达罕河里,他觉得浑身上下有一股透骨的凉,那时,他觉得河水声给他一种启示,一种召唤,这是生命向前奔走的声音,百折不回地直向前方。于是,他脑海里就有了对付日本人的办法!
父亲说:“爹,让我带几个人,再给我几匹马,我离开这里。”
爷爷说:“你怕了?你想当逃兵?你他妈也是软骨头。”
父亲说:“爹,你别急眼哪,我在村子里待着,用不了几天,鬼子还会来找我算账,还会把我们抓走,到时候恐怕就是有去无回了。鬼子人一来,你不也啥办法没有吗?上次我们这些个人都抓去了,还牵了咱家马匹,你不也没招法了吗?”
爷爷不说话了,他抓住自己儿子的手长时间地不说话,父亲的头也深埋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抽抽嗒嗒像一个孩子在哭。看来爷爷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难住了。他知道,这是鬼子来到龙江之后,家中才被搞得如此狼狈,他对那天晚上的那场袭击战记忆犹新,就觉得自己干得对了,有机会他还会去打狗日的,宁可自己被日本鬼子打死,也不能让他们吓死。
父亲止住了自己的眼泪说:“爹,我得走了。”
爷爷问:“你去哪才能安稳呢?”
父亲说:“六九山!”
爷爷说也行,那里山高林密,抓个兔子都难,是个好地方。去可是去,你可别当土匪啊!
父亲说不当土匪,又有什么好办法?我是想,靠绺子多多集合一些人马,回头好好地跟日本鬼子较量较量,我就不信了,咱们中国人就这么被他们欺负住了!
爷爷说你要是我的儿子,你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能欺负没本事的穷人,你要是有能耐,就跟日本鬼子去叫唤。
父亲说爹你放心,有朝一日,我要是不给小鬼子点颜色看看,我就不是你儿子。
我实在是难以置信父亲的突然离去。
父亲是连夜走的。他走后的日子,爷爷是寝食难安,经常是一个人沿着河堤走上又走下,一站就是好久。我看见他脸上的肉在逐渐地减少,眼睛里还拉起了红色的网丝,颧骨向外突突悬空。我知道他在想他自己的儿子,我当时体会不到这种父子离别的揪心之处,我就是感到爷爷近日来,十分古怪,我悄悄地爬上河堤,就被爷爷的痛苦表情所感染,我要他告诉我,讲我爹为什么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怎么不跟爷爷一起种地,一起打猎了。
爷爷说等我长大了就都明白了。
我对爷爷的回答非常不满意,明白了就不来问你了,我感到无比的委屈,两行泪水在我的脸上不断地流呀流。“爷,我奶让回家吃饭呢,你要是不吃饭会饿死的,你要是饿死了,咱家咋办哪?”
第六章 逃离(3)
爷爷忽然转身,愣呆呆地看着我,他慢慢地用双手捧起我的脸,蹲了下来,鼻孔在激烈地不断地扩张,他用牙齿咬着嘴唇说:“我的好孙子,日本鬼子是我们大门家的仇人,你一定要给我记住!”
我不知道日本鬼子是咱家的仇人,我就知道宋大白话是咱家的仇人。
他不是,他是咱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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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伪军
当了伪军队长的祝三,相当狂妄,他在墙下直喊爷爷的外号,“大摆手,你出来,我是来抓‘草上飞’的,你要是不交出人来,我就把你们关家大院给靶轧平了。”
他的声音是吼上来的。爷爷的脸色陡变,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摸着头顶长大的小孩崽子,也胆敢在他面前示威,直呼他的绰号。
他二话没说操起了机枪,不容分说就是一梭子,子弹不容分说地打在祝三的脚前,立马溅了几股青烟。祝三被吓得退了几步,伪军队伍也往后退了几步。爷爷扶着墙角一动不动,冰凉的墙面让他感到一丝凉气一直凉到脚跟。
奶奶听到枪声不久,就和几个伙计一同跑上炮楼里。那时候的太阳刚刚走到门前那棵老榆树的上边,四十多只哺鸽惊恐地从房檐上扑楞楞飞起,一直飞到六九山的上空,不见了踪影。
四爷飞一样地跑上了另一角炮楼里,往下一看,就知道刚才的枪响的原由,他又以为鬼子来了,却看到了祝三的面孔,同时也看到了几张他熟悉的脸,他冲着底下穿着黑衣的、绑着白腿的队伍,嘿嘿就是一阵苦笑。
这时,街道上传来狗疯狂的撕咬声,一阵紧,一阵松。一匹狗夹着尾巴拼命地逃窜,几匹狗玩命地追赶,为首的黑白花狗嘴里咬着一大绺毛。狗是穿街而过,一直越过那酱红色的大门。四爷抬手就是一枪,那匹咬的最卖力的狗倒了,倒在了伪军队伍的面前,狗身子紧紧地抽动了几下,就躺在地上不动了,嘴里的那绺狗毛轻晃晃地飘散。
祝三冲着四爷的炮楼喊:“我知道你是关四炮,你打狗算什么能耐,你有本事就往老子身上打呀!弟兄们,给我打。”
枪声激烈地响了起来。震怒中的四爷一枪一个,同时爷爷的枪也在另一个炮楼里喷火。
终于伪军抬着尸体撤了。
爷爷经过了短暂的迷茫和恐惧,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老榆树下,开始了他的神思。河水已经上涨,女儿怎么还不回来,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闺女,以前买枪买弹最多也就三五天吧,哎……,出什么意外了,他不敢去想。耳边总是响起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和枣红马的嘶鸣,眼前不时闪现着女儿在马上飞跑时斗篷翻飞的样子。那红马,那斗篷,那懂事、乖巧、漂亮的闺女。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隐隐的心疼。后悔当初不应该让她去卜奎城,怎么还不回来呢?真是把人愁死了。
伪军撤走的那天晚上,小姑关东梅回来了同时,她还带来了高文军和两架满载箱子的马车。
一整天,白花花的太阳把光辉都撒在雅鲁河的两岸,等到傍晚十分,余辉弥漫,染红了村子中的大小房屋。随着太阳的下落,雅鲁河面上泛起血色的磷光,那斑驳的血色光彩一路幽幽地游走,宛如一条无与伦比的美丽红绸带,在北大荒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舒展飘动。
小姑和高文军站在这色彩斑斓的荒野中,眼前正是她所熟稔的万千景象,在城里的这段日子,她不止十遍百遍地想起家来,也无数次想到家中的每个人,这些人物的影像,在她的眼前飘去如飞,虚虚幻幻的总是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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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迎击
祝三带着伪军来了,刘永昌带着日本鬼子来了。从黑压压的云彩底下,黑压压地冒出来一大片。
黎明前总是有乌云遮住太阳。爷爷看了一眼天空,空中飞过两只墨色的乌鸦,那乌鸦不停地叫唤着,爷爷掏除了二十响盒子炮,做瞄准的姿势。小姑上前一把就按住说,爹你是答应我的,一切听我的,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开枪。
爷爷领着队伍已经猫腰弓脊地爬上了老山头,老山头下面是一个很深的谷地,罕达罕河从这里从容地淌过,一条灰白如蛇曲折的山路,就卧在他们的眼底。老远就能听到河水哗啦哗啦声,谁也不敢站起身来。嗖嗖地小北风不管不顾地吹。小姑的脸色被风吹飞起了一层红晕。她看了一眼天空,又看了一眼奶奶说:
“要变天哪。”
奶奶没有出声,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四幢伫立在远处的炮楼,目光里就有好多眷恋和依偎。她知道此时的家中是无比的暖和。兰儿又该准备晌午饭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老糊涂了,兰儿已经走了,今天带着该带的东西走了,得出去躲难啊!她不知道这仗是不是场灾难。但即使是灾难也得捱着。
我趴在炮楼的木板上一动也不动,你们一定能想到,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的模样。楼下那个女人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就消失在一片马蹄声中,她们是坐着马车匆匆出走的。我当时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神色那么慌张,又是那么忙三火四。
四爷的眼前是祝三的伪军队伍,队伍和乌云一起压上山来,有百十来号人。四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忍耐着,盼望着,上来的却是皇协军,他的枪几次举起,又几次放下,他从忍耐变成了忍受,去忍受现实给他带来的残酷和考验,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中,有好多人他认识,他们之间曾经存在着某种心灵上的感激,那感激来源于脚下的土地。同时也开始了互相仇恨,谁也无法摆脱对方,谁也无法抱怨对方,甚至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下子被推到了你死我活我活你死的地步了。
四爷沉湎在想象当中,他的枪口已经抬高,却无力扣动扳机。他是被现实中的镣铐紧紧卡住,无法使自己内心杂多的感触分解、抛开。这是他个人当前面临的困难?他知道自己是个粗人,没有那么多细微的情感,而此时的感受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觉得这蜂拥而来的人带来的不是情感,是阴险和死亡。
烟雾在奶奶的眼前升腾起来,黑嗵嗵一柱一柱的,跟下沉很久的乌云媾和了,那烟柱最下面便是黑幽幽毛哄哄的汽车底座。转圈均匀地燃着半死不活的幽灵火苗,被风一拂,就散了。吐出让人难闻的、令人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