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 创刊30周年外国小说巡展(上)》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译林 创刊30周年外国小说巡展(上)- 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就很寻常,更何况对于这家庄重的、有点儿古色古香的酒店……是的,恐怕挂一幅十八世纪的西班牙画才相称吧?
  “戈雅吗?不,不是。戈雅的画过于强烈了。应该是更普通、更温和的静物画。比如说,……”
  江间闭着眼,脑子里描绘着那幅画:
  一张木桌上放着剖肚的肥腴的鲑鱼,还有铜制的餐桌和一只柠檬。
  “那幅画的名字叫什么来着?《鲑、柠檬和壶》。似乎没错。”
  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满意,微微地笑了。接着,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不卷入那件麻烦事件的话……一定不会象现在这样,耗费着眼看快四十岁的大好时光,千里迢迢来到九州,为采访而四处奔波。即使自己成不了第一流的学者,也应该在大学里开设西方美术史讲座了。自己在大学学的专业是美术史,继而打算研究西班牙绘画;为此,还在研究生院进修硕士课程。可惜……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戒严令之夜(2)
不敢存有超乎现实的奢望,只盼望年到四十出版一本署上自己名字的、有关研究西班牙现代绘画的著作,这就是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念念不忘的梦想。
  为了这,他向私人教授学习了西班牙语。大学三年级的夏天,他甚至还利用打折扣的包租飞机票,到伊比利亚半岛作了为期三周的旅行。为了积攒那次旅费,他深夜在地铁工程中当过苦力。高中时在足球队里,他的绰号叫“犀牛”。在地铁工程干活的时候,他那不高的个儿发挥了很强壮的体力。
  有的人把音乐或者书籍视同衣食,须臾不离。江间便是这种人。从少年时代起,他便把绘画、雕塑、建筑看成是自己绝对不能缺少的东西。并且,他早就注意到:比起靠自己的才能制造出这些艺术品来,他更适合于鉴赏这些艺术品,发现它们内部蕴藏着的魅力,并给予它们以恰如其分的评价。这种心情虽说有几分凄楚,但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能在人生中扮演主角。他想得非常简单:被人称作“不过是艺术爱好者”也罢,被人蔑视为“假斯文”也罢,我行我素。一旦看到了自己喜爱的画,他便沉浸在独自的欢悦之中,围绕它说呀、写呀。他觉得如果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没能实现他所设想的生活,这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他在研究生院学习的时候,轻信朋友的鼓动,去参加了示威游行。在游行中,他把身穿便衣的警察打成了重伤,以现行犯的罪名被捕。当时,他向警察投掷石头,一个便衣抓住他,想把他的手腕扭过来。他抵抗着打算逃走。正在此时,被他推开的警察活该倒霉,让街沿石磕破了后脑勺。报社拍摄的照片上清清楚楚地拍下了:他两手前伸,便衣警察正仰天倒下。警方认为,该警察脑电波异常,有得后遗症的危险。
  他拒绝了救援团体的辩护申诉。那次游行示威未经呈报,是不合法的。他以“妨害执行公务”和“伤人”的双重罪名被判禁锢六个月,缓刑三年。他没有上诉。这件事发生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从那桩事件以后,他没有再回到研究生院去。有一段时间,他精神一度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还跑了一些日子的精神病医院。
  之后,他改换过几种职业,四年前干起了现在的工作。《电影旬报》是第月发行两期的电影杂志。他这个有妨害执行公务罪和伤人罪前科、年过三十的中年人能交上好运被录用,大概是因为招收职员考试时他所写的长篇影评,在应征者中算是出众的吧。
  这项工作虽说是他谋生的手段,但也并非毫无兴味。美术似乎已经是他旧日的恋人。小杂志社的工作尽管相当繁重,不过,薪水再加上提高了的采访费,好歹还能糊口。不久以前,在入社的第三个年头,他跟在采访时结识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姑娘二十五岁,在电影公司宣传部抄写广告副本。她的薪金自然也不高,但两人合起来的薪金还能过着中等的生活。靠她娘家的接济,他们还住进了比较高级的公寓。
  两年过去了。现在,他是一名极为普通的、三十七岁的电影杂志记者。半年前开始,他胆战心惊地预感到,从前那原由不明的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又将来临。
  他想从压抑的心理状态中挣脱出来。有时静炼瑜伽,有时沉溺于烈酒,有时热中于麻将。可是,酗酒也好,狂赌也好,都没能填满他的心中的空虚。
  “我所需要的,或许还是那东西吧?”
  他重新经常去参观画展,钻研绘画。他感觉到有一股想把对绘画的解释和感想写成笔记的强烈欲望在冲击着自己。然而,他坚决地摈弃这一欲望,惧怕自己心中的这个念头。
  “我如果重返美术世界,或许就得放弃现在的职业。”
  让远比他年轻的妻子担负起家计,而自己则在公寓里翻阅美术著作。此外,白天还要死乞白赖地讨点电车费,奔波于城内的美术馆之间。
  “这可不行啊!”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忘掉画!不能再走回头路。”
  不能走回头路?
  “为什么?……”他情不自禁地脱口低语。他似乎已经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实际上大约只有几十秒钟的时间。走进酒店,靠柜台坐下,然后取也烟盒——如此而已。
  他看了看放在左手边上的“希望牌”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嘴上。

戒严令之夜(3)
“请。”声音是嘶哑的。卡嚓一下金属的声音,打火机的火苗递到了自己的眼前。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隔着飘忽的火苗,他看到了雪白的衬衫和黑色蝶形领结。
  “欢迎光临!”正是他预感到的嘶哑的老人的声音。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迸裂了。黑色的墙壁宛如高速拍摄的电影画面一样,现出了罅缝。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后转过了身子。墙上有一幅画——一幅他没有想到的画。
  二
  敞开的玻璃窗外,福冈市的夜景成一百八十度视角尽收眼底。虽然时过子夜,但灯火的波涛还是奔涌而来,把视野塞得满满的。
  “这儿是福冈,右边是博多,那中间穿过的河流叫那珂川。”
  声音浓厚而有力。
  这儿是一片宽敞庭院的一角。庭院建在可以俯瞰市街的高坡顶端。一幢陈旧而结实的二层楼房,客厅里,敞开的落地窗边,两个人影相对而坐。
  “我们相识有多久啦?”
  肥胖老人的头剃得光光的,显得特别大。从分开的浴衣衣襟处露出了褐色的胸毛,手腕、腿肚子宛如藕节,使人联想到婴儿的身体。老人一边用手掌拍着伸出的膝头,一边眯着眼盯住江间。
  江间隆之脱了西服,松了领带。
  “正好六年了。”
  “嘿,已经六年了?”
  老人从身旁的木盒里取出粗大的雪茄烟,用看上去不象是假的、锐利的门牙咬住烟,示意他点火。
  “你也真有意思啊。吃了不少苦,但一直不来求我帮忙。我本想,只要你提出来,我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既然没提出来,我也不能瞎起劲罗。”
  “我日子还能过得去。”
  “也不见得很顺利吧?”
  江间想,以前好几次想写信给这位老人。老人曾经说过,遇到困难的时候,随时可以找他商量。可是,江间只是每年写两次明信片:一次是恭贺新年,一次是盛暑问安,从没有间断过。这次来福冈,才第一次给他打了电话。
  “那一次的旅行真令人难以忘怀。”老人自言自语。他依然衔着雪茄,闭着眼,叉着双臂。
  “那年夏天的事,我至今记忆犹新。马德里、托莱多、巴塞罗那,还有巴伦西亚,然后……”
  “格拉纳达、塞维利亚,还有马拉加。”
  在浓郁的雪茄烟味里,江间回想起和这位老人一起度过的西班牙之夏。
  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了。真是光阴如箭啊!
  那年春天,江间刚被做出口晶体管生意的B级贸易公司解雇。意料不到的美差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顺利度过了炎夏。
  名为“参观西班牙美术之旅”的旅行团体,计划由一名著名美术评论家带队。那位美术评论家是江间的高班同学。不巧,他因车祸不能同行。他找到了熟悉西班牙美术并能自如地运用西班牙进行是常会话的江间,请江间代替他前往。江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能由别人支付费用,再一次访问学生时代游历过的西班牙各个美术馆。
  他满口应允了同学的请求。他既是旅行代办店领队的助手,又是向导,六月间从羽田机场出发。
  这个旅行团体还是以上流社会的老年人居多。费用昂贵,日程安排从容,确实是一次奢侈、舒适的旅行。眼下坐在他对面的这位奇怪的老人——鸣海望洋,便是这个观光团中的一员。鸣海老人首先以他那与众不同的打扮使同行人吃惊。白色碎花点的单布衣上罩着黑罗纱,剪成平顶的头上戴着麦秸编的平顶硬壳草帽,脚穿雪驮,手持粗樱木手杖。他这副打扮成了众人注视的目标。在波拉德美术馆里,他和日本团体游客偶尔相遇,那些游客甚至拿出照相机来,要求摄影留念。
  鸣海望洋给予江间的强烈印象却不是他的打扮,而是这位满口九州方言的老人所表现的对美的纯真无邪的激情。
  鸣海老人并不拘泥于画家的名望,只要看到了自己喜爱的画,他就会发出孩子般的赞叹。有时他沉浸在画中,甚至忘记问它出于谁手,光是出神地连连发出充满喜悦的婴儿般的欢叫。面对老人这副神态,江间不由得激动不已,肃然起敬。
  “啊,好啊!好极啦!啊,真美呀!”
  旅行结束,和老人分手后,江间至今不能忘却那奇妙的、语尾上升的惊叹词“好啊”的余响。在这之前,江间为自己能运用漂亮利落的文字道破美术品的奥妙构思而暗自得意。现在,他感到自己极其浅薄。每当想起老人那种惊叹,他就会感到有一股强烈的自卑感。

戒严令之夜(4)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